李廷华|沈尹默的文化反思及书法转向

一 陈独秀批评是时代强势话语
一九○七年,沈尹默从陕西回到浙江故乡,不久后因刘季平(刘三)介绍认识陈独秀。陈独秀见到沈尹默所书诗幅,认为诗歌很好,但书法“其俗在骨”。沈尹默听后,如闻当头棒喝,他以后便以“北碑”书法为改变气质之具,潜心碑版几乎二十年之久。在沈尹默的全部有关书法的文字述论之中,找不到对“碑学”“北碑”的批评言词。可以说,沈尹默的书法生涯,是默然潜处于笔墨实践当中,悄然游离于“碑”“帖”争持之外。所以,他生前得到包括于右任在内的碑派书法大家的推赞,死后也得到在碑学领域有重大影响的陆维钊的崇高评价。至于“帖学”体系中人,尊奉沈尹默自不待言。
陈独秀对沈尹默书法的批评,出于沈尹默自己的记述,关键词是“其俗在骨”。帖札为文人书法之普适形式,其中自有高下雅俗之分,但“俗”并非帖札书法的普遍面目。帖札与碑版的天然区别,在于工具之不同,书写与刻凿所完成的“硬”与“软”,“曲”与“直”,“粗”与“细”等效果分别则是显然的。可以说,“帖”之下者,亦可落“俗”,“碑”之上者,亦能入“雅”。书法鉴赏,与其他文艺品类的鉴赏一样,需要的是具体而细微的观察品鉴,但在时代浪潮席卷之下,往往又被强势话语裹挟,以致大而化之,难入肯綮。即使多年熟稔的同道朋友之间,对于彼此作品的认识,亦未必真能体察真详,所谓知人固难,解人亦难。欧阳修曾经谈到他与诗坛至交梅尧臣的一段轶事,以“欧梅”之体己,欧阳修之敏睿,对老友梅尧臣诗作的理解依然与作者的认识存在隔膜。“凡世人于事不可一概,有知而好者,有好而不知者,有不好而不知者,有不好而能知者。褒于书画好而不知者也。画之为物,尤难识其精粗真伪,非一言可达。得者各以其意,披图所赏,未必是秉笔之意也。昔梅圣俞作诗,独以吾为知音,吾亦自谓举世之人知梅诗者莫吾若也。吾尝问渠最得意处,渠诵数句,皆非吾赏者。以此知披图所赏,未必得秉笔之人本意也。”
陈独秀初见沈尹默,便发雷霆之声,其实,这是他的一贯文化姿态。陈独秀是以对中国文化传统的激烈批判登上文坛的,在书法绘画方面,他承继的是康有为的颠覆性言说,对于沈尹默早年帖札书法中表现的文人趣味,施以鞭挞,正见其激进思想及霹雳作风。当时的沈尹默,从陕西回到浙江未久,虽以诗词书法初具文名,书法理念及文化思想均尚在模糊之中。中国书坛状态,自阮元创“碑”“帖”分立之说,得包世臣、康有为相继煽扬,百年之间,“帖学”几处于偃旗息鼓之状。沈尹默早年得祖、父辈熏陶,喜好本在山阴一脉,但也不能不对风行百年之“北碑”风潮刮目相看,故而对于陈独秀的激烈批评,只能谦抑接受,转益多师,力求进取。其实,从沈尹默早年的书法实践考察,他在陕西汉阴县及西安市生活期间,已经接触过一些北碑书法,故而,在其离开陕西,回到原籍浙江湖州并就业于杭州期间,就已经有一些碑铭作品问世。若清末浙江省慈溪籍官员宓允和墓表(藏浙江省慈溪市博物馆),为沈尹默于清宣统二年(一九一○)书,墓表文字为当时的农工商部左侍郎署理尚书唐文治撰写。此墓表书法为北朝墓志与唐楷的结合体,结字端严,楷法娴熟,足证沈尹默当时碑铭书法已经有所成就。到一九二○年前后,沈尹默同于右任一起,受邀为蒋中正之母书写墓志铭,名声远播,“北于南沈”并驾书坛。沈尹默当时的声名,正因其写碑之功。
沈尹默受聘为北京大学教授在一九一三年,四年之后,他又介绍陈独秀入北京大学担任文科学长。在“新文化”运动中,陈独秀与蔡元培是同路人,延聘陈独秀是蔡元培的主张,但在众说纷纭中,沈尹默的建言亦发挥重要作用。陈独秀将《新青年》编辑部由上海转移至北京,沈尹默也成为其重要参与者及撰稿人,也正是在此期间,沈尹默由一个擅长旧体诗词的传统型文人一变而成新诗的重要作者。一九一七至一九一九年之间,沈尹默在《新青年》发表了堪为中国新诗发轫之作的《月夜》《鸽子》《人力车夫》等多首,其中尤以《三弦》传颂一时。刘半农所藏星云堂影印《初期白话诗稿》,入选沈诗九首,为入选此书最多之作者。可以说,没有陈独秀和《新青年》,就不会有沈尹默的新诗创作成就及广泛社会影响。如果不是以后发生的重大社会变故,沈尹默和陈独秀的合作也可能会持续更长时期。一九一九年,《新青年》重新移回上海,陈独秀全力投入政治活动,而沈尹默依然故我,二人渐行渐远。不独如此,连政治观念趋于自由主义的胡适,与陈独秀分道扬镳之际,和沈尹默也渐生龃龉。其中诸多隔膜甚至攻讦,为当时文坛状态之一斑。如果说,陈独秀代表着当时中国思想文化界的激进主义潮流,胡适为自由主义的领军,沈尹默,则并非任何潮流与流派的代表人物。尽管他在北京大学任职年代早于陈独秀、胡适,其间也发挥某些作用,但沈尹默的思想色彩远非陈独秀胡适那样鲜明。他的文化立场的变化,也表现得相当隐晦。只有极少数对沈尹默熟悉并且关注的同道中人,才能够从其创作状态的变化中得到某些观察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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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尹默楷书欧阳修《黄杨树子赋》
 
二 文化观念的悄然改变
一九一七年,沈尹默在推荐陈独秀来北京大学之际,同时对蔡元培提出三点建议:经费独立;教授治校;教授出国进修。这三条全部被采纳,以后成为北大履行之制度。其中的教授出国进修一条,面对全体教授,是一项有益学术提高的惠众措施,得到全体教授一致欢迎。三年以后,沈尹默也因为此制度的实施得以到日本进修两年。一九二○年十一月,沈尹默离开北京往日本京都(这是沈尹默第二次留学日本,他早年曾经在日本求学一年,因家庭经济拮据而中辍)。一九二一年三月二日,北京大学评议会同意沈尹默续假两年,继续在日本京都大学进修的要求。六月,京都大学放暑假,沈尹默回到北京,直到十月之后,仍在北京活动。到一九二二年四月,沈尹默结束在日本进修,回到北京,他在日本居留时间实际上也就是一年左右。关于这段经历,学界介绍论述十分稀少,沈尹默在日本的学习及交游情况,他自己也甚少言及。但是,日本之行,却使得沈尹默思想状态发生改变,文化观念进入反思,影响到他以后的文学创作与书法状态。沈尹默的文化观念、文学观念的嬗变,及其书法观念的联系,又直逐渐影响到沈尹默作为二十世纪中国书法“帖学”复兴代表人物的最终形成。从一些片段记述,及沈尹默自己的表现,可以探寻此中幽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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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尹默行书《怀中窗外》七言联,上海中国画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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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尹默行书黄庭坚《跋东坡水陆赞》

 

沈尹默在日本进修期间,曾经对学生穆木天(一九○○—一九七一)等讲过:“中国把自己的好东西完全扔掉,去费无益的精力去找反倒不及旧的新的同样的东西,未免太不经济了。我们吸收古典中好的东西,我们接得前人的足迹往前去创造。”周作人还把沈尹默来信引入《自己的园地》:“叹息前人给我们留下了无数的绫罗绸缎,只没有剪裁成衣,此时正应该利用他,下一番裁剪功夫,莫只做那裂帛撕扇的快意事。蔑视经验,是我们的愚陋;抹杀前人,是我们的罪过。”这就是沈尹默当时表述的“新古典思想”。钱玄同感觉沈尹默开始趋向保守,其致周作人信说:“沈尹默到日本去了一趟,忽然大旧,这是很可怪的事。”周作人写于一九二六年五月三十日的一篇文章中也说:“尹默早就不做新诗了,把他的诗情移在别的形式上表现,一部《秋明集》里的诗词即是最好的证据。尹默觉得新兴的口语与散文格调不能很亲密地与他的情调相合,于是转了方向去运用文言……”蔡元培在《秋明室诗稿》序言中说:“沈君尹默既应时势之要求,与诸同志提倡国语的文学,时时为新体诗,则辑录庚戌以来旧作,为《秋明室诗稿》以示余。余维吾国之诗,以抒情为限,情之表示,自以《礼记·经解》‘温柔敦厚’四字为正宗。太史公所谓好色而不淫,怨诽而不乱,亦其义也。齐梁以后,始有轻薄侧艳之作,中唐之后,始有粗厉生硬之作。承其流者,务挦扯辟典,盖和险韵,矜使才气而已,非所以抒情也。清季以来,健者好效宋体,间有一二佻冶自喜。而君所作,乃独不失温柔敦厚之旨。宜乎君所为新体诗,亦复蕴藉有致,情文相生,与浅薄叫嚣者不可同日而语也。”蔡元培之叙,概述中国诗歌史,特为申明“温柔敦厚”为其主旨,对历代脱略斯旨的诗歌流派状态间有批评,最后褒扬沈尹默之诗,无论新旧之体,概不离“温柔敦厚”,而“浅薄叫嚣”则成蔡元培指斥之状。如果略为细读沈尹默的诗歌,应该赞同蔡元培的评价。沈尹默在日本的学习状态,未见著录,但日本学界对中国文学传统的礼敬转而影响到他猛省“前人给我们留下了无数的绫罗绸缎……莫只做那裂帛撕扇的快意事。蔑视经验,是我们的愚陋;抹杀前人,是我们的罪过”。周作人、钱玄同只注意到沈尹默再少作新诗,蔡元培则从沈尹默的全部诗作中体察到:沈尹默不论新旧体诗,都皈依于中国诗教的“温柔敦厚”宗旨。当然,在“浅薄叫嚣”因人多势众或成时代强音之际,沈尹默的苦诣孤心便只能强自坚持,冷暖自知。

二十世纪初叶,大批知识分子往西方留学,从对西方的过度崇拜中,经过名师点拨,或真切体验,转而在中西文化比较中重新认识中国传统文化,其中以吴宓(一八九四—一九七八)最为典型。吴宓比沈尹默小十一岁,其留学美国却与沈尹默第二次留学日本在同一时期。一九二○年前后,吴宓与陈寅恪、汤用彤、俞大维、林语堂等人同留学于美国哈佛大学,吴宓于一九二○年四月十八日记述了与林语堂交谈中的情形:“(一)在国中之少年,未知外国实况,误以西洋为天堂仙境……(二)不到欧美,则无从见中国人之好处。大率中国古来之礼教,重义务,主牺牲。西洋今日之习俗,则重权利,主快乐……宓案,林君本系极端新派,又约翰出身,不甚读中国书者,其所言犹如此,况以国粹为心,尊奉孔教,如宓等者,感触又当如何耶?”一九二○年十一月三十日,吴宓更明晰记录了与老师白璧德交谈后的感受:“巴师(白璧德)谓中国圣贤之哲理,以及文艺美术等,西人尚未得知涯略;是非中国人自为研究,而以英文著述之不可。今中国国粹日益沦亡,此后求通知中国文章哲理之人,在中国亦不可得。是非承时发大愿力,专研究中国之学,俾译述以行远传后,无他道。此其功,实较之精通西学为尤巨。”
沈尹默参与《新青年》编辑,并在此刊发表多首新诗,名声远播,与吴宓等“国粹派”,处于对立的文化阵营。但在第二次留学日本之后,却在某些文化观念上与“国粹派”接近。这样的变化,是在潜移默化中逐渐形成,自然而然中悄然表现。沈尹默终其一生,也未承认自己为“国粹派”,甚至也并未阐述过自己的这段心理衍变过程。与吴宓等青年学子的思想表现状态不同,沈尹默是以教授身份前往日本,是在功成名就之后的“进修”,与吴宓等人在热血偾张的青春期寻找一生方向与精神出路有所不同。吴宓与陈寅恪、汤用彤诸人经常快谈连日,各倾衷肠,很快便形成文化观念与群体行为。以后吴宓编辑《学衡》,即以留学时期的同仁为核心作者。沈尹默则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即使思想文化观念发生剧烈变化,也难以否定昔日辉煌,只能在默然潜处中自行修正。沈尹默既已远离陈独秀的激进主义与胡适的自由主义,越到后来,他越是以意识形态色彩相对模糊的书法作为自己的终身事业。若以中国书法和文学的近代发展为比较,明、清之际,尚有《红楼梦》等小说堪与古典诗词曲赋争胜,而书法,几百年间能够与宋代诸家比肩者亦难寻,更何况晋唐胜慨。沈尹默既已在书坛享名,由荣誉而责任,不能不作千秋之想。这与吴宓所言“是非承时发大愿力,专研究中国之学,俾译述以行远传后,无他道。此其功,实较之精通西学为尤巨”,正是如出一辙。诸多学人在前往国外留学中,经过比较,反而认识到中国文化的恒定、深邃,对世纪初普遍泛滥的自我扬弃、自我否定的文化情绪又发生反思反拨。只不过,沈尹默在新文化热潮中虽有诸多建树,但并不是一个冲锋陷阵人物,他的这种改变也表现得并不十分明显。至于在书法艺术方面最终皈依“二王”,成为帖学复兴之旗手,还要经历相当曲折的路径。 

640-163沈尹默行书《仙苗宝历》五言联

 
三 文化反思对书法实践的影响
沈尹默对书法的喜好及投入,最初出于性情,也因为家教,倾心帖札,是为“文人书法”,其随意性甚强的挥洒使转与诗词创作是融合无间的。因陈独秀棒喝,接受时代话语,沈尹默长期专攻北碑,书写内容也多为“高文大册”,在沈尹默的碑版书法作品中,表达个人情感意绪的诗词几乎不见。但沈尹默作为一个诗人的精神表达却不能停顿,相当一段时期,其书法和诗词创作便处于分判而为状态。以后,沈尹默从文化心理的变化,必然重新审视书法历史及现实表现,最终回归到书法诗词融合无间的状态。这个变化是悄然进行的。沈尹默书法,最初以碑铭擅名,但他与于右任等现代碑学书家之不同,是其所书之碑,多非“魏碑”风格,而是更具“唐碑”意味。从日本进修归国之后,沈尹默的碑铭书法更加向晋唐风格转变深入。其代表作为一九二八年所书《孙禹行墓志铭》,纯然是从虞世南而上追“二王”一脉。《孙禹行墓志铭》为沈尹默书法转折的代表,此铭文字由民国元老张继(溥泉)撰,问世之后,北平研究院院长李书华热情赞誉沈尹默书法为中国第一。虽则“文无第一”,但比较权衡总也难免。沈尹默听得李书华之揄扬,也顺其逻辑调侃:“如果我书法是中国第一的话,那我毫不客气地说我是世界第一,因为欧、美、非等国人全不会写中国字之故。”此言又与吴宓所云“发大愿力”若合符契。在此后,沈尹默又书写了《故处士镇海刘君墓表》《清授中宪大夫刑部主事郭君暨配沈恭人合葬墓志铭》等,均为端严谨重的“高文大册”。在标榜北碑成就之际,沈尹默亦自出机杼,以唐楷笔法书《陈公选卿暨配谢夫人之墓表》。这些,是沈尹默碑版书法创作的延续,也就是这一时期,沈尹默开始对“二王”一脉书法的源流变衍开始进行系统探寻与梳理。他选择了传续“二王”,对唐代书法发展有重要影响的褚遂良,作为自己长期临习的楷范,又对北宋时期既传续“二王”,又独具个性的米芾认真品摩,从楷书与行书方面逐渐深入“帖学”精髓。多年之间,沈尹默不敢以行草书示人,他心中明白,“二王”的最大成就与鲜明特色,还在行草,但也正是后世对笔法的疏忽,以意为之,致使以笔法为中心的“二王”书系渐趋弛懈,难入邃密。陈独秀批评的“其俗在骨”,固然不错,但如何祛俗免俗,主要功夫还须在用笔。中国书法与外国书写的根本区别,是在工具使用中体现的文化心理。蔡邕所谓“笔软则奇怪生焉”,道出了书法工具使用的奥妙。沈尹默在其后数十年间,以“用笔”为衡量真伪书家之圭臬,探幽索微地总结了书法用笔的诸多奥妙,并以自己的实践昭示书坛。这是沈尹默最终回归“二王”的关键作为,也是他对二十世纪中国书法发展的重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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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尹默行书《迎新口号四首》轴,上海中国画院藏

 
四 复兴“帖学”的苦心孤诣
从沈尹默到吴宓,往国外留学与进修的初心,均非学习中国传统文化,而是希望“向西方取经”以丰富并改造自己。沈尹默、吴宓二人的本业均为文学。但他们均是在“留洋”期间通过“外人”之评价如梦初醒般意识到中国文学、中国文化之伟大。如果说,西方文学,日本文学尚有与中国文学分庭抗礼之优长处,而书法则唯独在中国成为传续久远的艺术,故而一贯出言谨慎的沈尹默居然说出自己“既为中国第一就是世界第一”等语,这应该也是从中国文化自身的纵向比较中,又联系与世界文化的横向比较所致。作为“碑帖”两造均沉潜深邃的沈尹默,也必然进入对中国书法源流的梳理及反思。如果拿书法中的“二王”与“魏碑”比较,“二王”应该更加具有古典意味及经典价值。“二王”流传已将近二千年,历代传人不绝。“魏碑”虽早已存在,但也是在清代中叶乾隆嘉庆年代的考据学兴起后才逐渐被书坛接受。中国书法之所以成为全民艺术,是单纯的线条幅面诸因素形成的视觉表现效果,还是内容与笔墨变化融汇形成的心理接受效果?“二王”体系书法在其中的价值意义究竟何在?“北碑”之兴起,至康有为视其为“素王”心绪之工具,是否激进主义文化观对中国书法传统的颠覆?长此以往,中国书法将伊于胡底?这些话题,在沈尹默的时代,并未得到论辩与澄清。沈尹默个人,在长期的书法实践中,也并未明确回答这些问题。因为书法艺术比较诗词文章,毕竟离意识形态较远,即使有人认为出自并非传统士大夫的民间、山野碑版书法,更加具有“人民性”,但持论者往往忽略了碑版书法均为代人书功颂德的“高文大册”,从形式到内容都更加具备一统性、规范性,而缺乏独特个性。在二十世纪初叶的文化环境里,连中国文字都几乎被“拉丁化”取代,文言、诗词更被视为保守、落后的遗老文化,几欲扫庭犁穴。书法中的“北碑”也被贴上“民间、进步、人民性”的标签。这其实也是一种裹挟着意识形态色彩的时代话语。沈尹默既震慑于此种话语,未敢遽然言非,又在中外文化的比较中淡定反思,终于选择了自己的最终书法道路。不同于他交往过的陈独秀、胡适诸人在文化观念及表述上的极端,他采取了一种“行而不言”的表现方式。沈尹默几乎没有在影响书坛最为长久的“碑帖争持”方面发表任何揄扬一面的意见,他尽管最终以“二王”书法传人自尚,但从不贬抑“碑学”,这既有他本身曾经寝馈碑版并大有所成的经历,也不妨看为其在二十世纪文化风云跌宕中力求谨慎,力求成果而不屑争持的性格把持与策略计量。 
640-164沈尹默行书《餐胜聆善》四言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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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尹默楷书僧璨《信心铭》
 
五 悲慨“铲大王”,期盼“花争艳”
现代帖学的复苏,凝聚着沈尹默筚路蓝缕之孤诣苦心。在个人的长期沉潜磨砺之中,沈尹默也抓住一切机会,使“二王”一脉帖学在“碑学”笼罩中挣扎而出;当现代帖学经历了沈尹默徙居上海时期的悄然发轫,重庆时期因“饮河诗社”的人文汇聚而发扬,复员上海后的竭力恢复,已经在“帖学”中兴的书坛有宗匠地位的沈尹默,对于后起之秀若白蕉揄扬不遗余力,表现出一代宗师的宽阔胸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对毛泽东诗词的书写,是当时中国所有书法家的功课,以沈尹默为首的海上书家若潘伯鹰、白蕉,以及其他地域的林散之、高二适、赵朴初、吴玉如等,均大量书写毛泽东诗词,而且,也都以行草书为多,这其实是“帖学”复兴最集中的表现;为体现时代特征,让书法艺术在普通群众中得到发扬,沈尹默还在上海的各级图书馆、青少年宫等处,举办面向基层爱好者的书法讲座。凡此种种,都可以视为沈尹默对中国书法传统兴灭继绝的“大愿力”及悉心呵护。沈尹默经历过因为文化观念之不同而至于朋友间水火不容的苦痛,寄托文化理想于书法,他宁肯雍容大度以息争绝讼,抑己扬人使各臻其妙。但是,一九六五年发生的“兰亭论辨”,逾越了沈尹默包容忍耐的底线。郭沫若和沈尹默是多年朋友,他们最密切的交集,是郭沫若于一九三七年抗战军兴之初从日本归国,被沈尹默秘密安置在自己主管的中法文化交流协会居住,这段情谊原非泛泛之交。郭沫若于一九六五年夏在《光明日报》和《文物》同时发表《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文,很快遭到高二适反驳,因章士钊将高二适文章寄给毛泽东,毛泽东认为“笔墨官司,有比无好”,高二适文章也得以在《光明日报》和《文物》发表。沈尹默没有公开参加这场论战。尽管郭沫若申明,他认为《兰亭序》非王羲之所书,但并非否定《兰亭序》的书法价值。在众说纷纭中,倒是徐森玉点明了否定《兰亭序》为王羲之所书的必然结果:“《兰亭序》即非右军真迹就不值得重视。”一生寝馈王羲之及《兰亭序》的沈尹默,在赠赵朴初的诗歌中表述了自己对此事的真实看法。“沙门切莫喜洋洋,《禊帖》仍归俗姓王,万卷枉经今日眼,千金惟买古时方。不劳文外寻矛盾,且听人间论短长。却怕谢公批札尾,何来鼠子敢跳梁。”“兰亭聚讼闹洋洋,今日连根铲大王。虞写褚临都是幻,鼠须茧纸定何方。隶行异代殊妍质,碑简分工各短长。二篆八分相递让,不然安见宋齐梁。”“南北书流汇海洋,隶分章草代相王。一源羲献分师古,三体钟繇异用方。艺苑花争千种艳,史车轮转万年长。追随时代开新局,欲渡盈盈要石梁。”一生怯于论战的沈尹默,在此三首诗歌中言简意赅地阐述了对中国书法发展历史的看法,也表述了对“连根铲大王”卤莽灭裂行为的愤慨,他一生秉绪的“温柔敦厚”诗教也不得不破防。从一九二一年从日本归国,意识到对本民族文化瑰宝应有敬重珍惜态度,从个人喜好及职业追求转化为对文化传统的承续责任,在半个多世纪的辛勤努力中,眼看最堪宝重的文化典籍遭遇浩劫,沈尹默只能以从来不曾有过的语言书愤。这时候,诗人书家沈尹默的心境是悲凉的。即使在这样的心态里,沈尹默依然没有沦于一偏,他的书法观念固然尊崇“二王”,但并非以为“二王之外无书”,他期望看到并且毕生努力追求的是中国书法的全面传续及复兴。观察沈尹默经历的世纪文化大回环,亦可有助于明晰中国文化、中国书法的历史衍变及发展脉络。

原载《书法》杂志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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