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会祥|访白蕉之子何民生先生

记不得什么时间了,我找到了“纪念白蕉”的新浪博客,就时常访问。这个博客做得纯粹而执着,更新很慢,然而资料性很强,“白粉”(白蕉的崇拜者)是一定要看的。然而我并不知道博主是谁,博主似乎刻意回避,至少是不愿张扬自己的名字。也记不得什么时间了,在博文的落款上,赫然看到了“何民生”三个字——这是白蕉哲嗣的名字,“白粉”都知道。之后,再访问“纪念白蕉”博客,便不仅是学习,又多了一分钦敬。于是,拜读博文,受益感激之余,偶尔留言评论,何先生见到留言,总有回复。一来二去,与何先生就渐成忘年“博友”了。何先生还不次擢拔,在博客上转载了拙文《读白蕉》、《三百年来一复翁——再读白蕉》。转载时,何先生加了“编者按”,对一个后生晚辈,多加勉励,我伏读再四,真是感到三生有幸。等到我与王浩州先生要着手编订《读白蕉》时,又“发纸条”请教,何先生回复,又是鼓励,幸何如也!

2015年5月9日下午,终于得到机会,我到上海长宁何民生先生家中,拜访先生。

就要见到何先生了,我无法按捺心中的激动。拿个录音笔?拿个记录本?想了想还是算了,我只是去拜谒一位长者,并不想煞有介事地采访。况且,经历过多少次煞有介事的采访后,我早已厌倦了套路式、引导式的预设话头。那么,跟何先生聊聊天,便好。

上海的出租车服务极好,一口气把我位到何先生寓所单元门口。两手空空,殊无礼数,而何先生与夫人沈桂莲女士开门延入,热情备至。进门,见小方桌上置烟灰缸,烟蒂参差,我便心生欢喜。何先生问:抽烟吗?答:抽。相视而笑。何先生说:就怕你不抽。桌上有一包烟,先生递我一支,自取一支,各自燃上。移烟缸于几,让我坐沙发,我再三辞,先生固让,只好坐下,先生则对坐在小凳子上。何夫人沏茶,我不饮茶,更以白开水。何夫人就入内室了。

何府是一套在一楼的公寓,面积不大,陈设简朴,家具用品皆旧。客厅南北向,狭长。沿东墙为书架,何先生手制。架上有书,亦皆老旧;有瓶瓶罐罐,似盛中药材,各色十许种,我都不认识;架下挂毛笔数十枝,另有一圆底笔架,亦何先生手制,其形古朴,底座灌铅,持之沉重。我注意到毛笔的种类,多硬毫,或有兼毫也是偏于硬毫的。揣想白蕉当年用笔,大概也是这样吧。

北墙虽窄,然而挂的几件作品和一张照片,皆非凡。最显眼的,是蒋兆和画的白蕉像,即《白蕉老友五十二岁造像》,墨本,不设色,而造型极准,形神逼肖。何先生说,当时蒋兆和半个小时就完成了,上面蒋兆和的题字,也深见功力。一帧扇面,书郑板桥诗,刘墉体,功力深厚,字有庙堂气。上款为“复弟留念”,下款“伯刚”。“伯刚”不知何人,“复弟”是否即指白蕉,也未可知。何先生说,他常为一藏家装裱书画,藏家见这幅扇面上“复弟留念”四字,以为有可能是伯刚赠给白蕉的作品,就送给了他。另一幅白蕉兰花,画在波浪形纸上,纸墨似不甚佳,然而气息清朗,意思很足。何先生说,这是白蕉随画随掷的作品,偶尔检出,觉得还可存,又存下了。上面的印章,如《黄河远上》,刻得一般,语义暗切“云间”,或许是白蕉早年铁笔,也未可知。白蕉照片一帧,长衫,藤椅,坐一花园内,着僧鞋。何先生说,这是白蕉在一富人家花园所摄,着僧鞋访豪右之家,对白蕉来说,正常。郑逸梅《记云间白蕉》记:“《永安月刊》出满百期,举行庆祝会,设盛宴于旧时的楼外楼,我是编辑之一,白蕉是撰稿人之一,就邀了白蕉参与其盛。白蕉这天穿了件长衫,脚上是一双僧侣所穿的缕空布鞋,且赤足不御袜子。其实赤足穿皮鞋的,只有摩登女郎,以豆蔻涂了脚趾,显其六寸圆肤光致。男子赤足,出入交际场中,是从来没有的,白蕉成为创举。”这幅照片上,白蕉是穿着布袜的。何先生说,白蕉曾与静安寺僧过从甚密,僧人颇有道,屡劝白蕉皈依,白蕉差不多就被说动了。白蕉时时着僧鞋,已经颇有点僧侣的意思,曾见过白蕉穿着麻布汗衫,在静安寺挥毫的照片,那种汗衫腋下空如,前后两片相连,想必十分凉快——一时走神,想到如果白蕉当时果然出家了,尚能饮酒否?能躲过后来种种否……

沙发的后面,有窗,所以剩余的墙面亦甚狭,挂着一张白蕉书扇,是中宫宽松,点画圆润的那种,精品。可惜,言谈之中,不便观摩;先生座前,几宽不盈尺,紧挨沙发,沙发紧贴墙,空间甚仄,也不便观摩,甚至没有拍一张照片。

何先生饮茶,偏爱绿茶。抽烟,烟瘾与我相若,都不小。何先生身材颀长,容止彬如,举手投足中,透出“资深帅哥”的仪态,言语间约略还能让人想见复翁的率性不羁,只是,毕竟年逾花甲,终日操劳,也稍有老态了。

谈话当然从白蕉开始。正好,前一天,我见到了上海市书协秘书长潘善助先生。他谈及,上海市书协正与金山区有关方面协商,拟举办白蕉书法精品展、白蕉书法研讨会,并且如有可能,促成金山博物馆改名白蕉艺术馆。关于展览和研讨会,前年潘善助先生就曾提及,可见筹备的精心和不易,至于博物馆改名,或专设艺术馆,兹事体大,则更非易易。也许好事多磨,越是难办之事,越有价值。白蕉的书法成就,在书法界早已被广泛崇敬。拙文《再读白蕉——三百年来一复翁》,也得到不少共鸣。然而,若以社会影响而论,白蕉的影响力还需要进一步强调。人们常说历史是公正的,只是良好的愿望。由于种种因素的干涉,历史其实从来就没有完全公正、真实过,即便于一人一事,水落石出的过程,也往往相当复杂。说到白蕉的书法艺术和社会影响,何先生也感慨良多。他说,尽管这些年来,白蕉已经获得广泛的认可,但也未必就引起了足够的重视。有人知道他的好,有人不知道他的好,但自己知道他的好。他的艺术不属于家庭,甚至不属于他自己,而应该属于社会,属于书法史,所以何先生尽全力来保存、整理白蕉的作品。说句题外话,白蕉作品,近年来价格节节攀升,而何先生断然不会出售他父亲的只字片纸,他于清寒的生活略不介怀,而心中怀有强烈的使命感和不可言宣的快慰。当此物欲横流,连艺术家也争夸豪奢的年代,专心致志,数十年如一日地做一件事,平凡中的便有了崇高的意义。

好在何先生擅装池,整理先人手泽,亲力亲为。说话间,何先生入内室,持一木盒出,木盒做工细致,不仅四壁像是抛光了一般,合缝处更是没有丝毫瑕疵。木材的纹理细腻繁复,类如花梨。我问何先生,何先生说这是做小提琴的木料,别人赠送的余料。何先生的工艺,真不是盖的,说起技术,倒也不谦虚。我注意到何先生右手失小指,没敢问。何先生说,这是当年的工伤。尽管失一指,后来却轻松拿到了八级工的证书。何先生说,他曾参加一次上海市的技术比武,获第三名。还说,其实应该得第一的,前两人有关系,所以屈居季军。我立刻就想到了陈巨来说白蕉,“隐隐以他自居为第一”的况味,何先生果有父风。何先生说:“我的技术当时用不上,等到可以用上了,我也要退休了。”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感。木盒内装着两个报纸筒,想必卷着白蕉作品,我是多么想看啊。

说到白蕉的勤奋,自有多种资料佐证。何先生说,小时候学习稍不努力,他的姑母就会说,你父亲当年在小阁楼读书写字,不大下楼的。关于白蕉临帖,也有临欧书与原帖一样、放大王羲之帖张壁上等说法,奇怪的是,从目前出版的资料看,尚未见其临帖的只字片纸传世。何先生说,白蕉的临作,连他都没有见过。而且,何先生记事时,正是白蕉积极投身文化事业的时期,别说临帖,写字的时间也并不充裕。20世纪50年代末之后,接二连三的种种变故,恐怕白蕉也没有多少时间和心情静坐临帖了。近日网上流传一个帖子,为白蕉临《兴福寺半截碑》,据云为1941年临作,书写水平不低,也确实有白蕉的特征,但恐怕还有待于专家进一步认定。如果为真品,则是白蕉临帖孤品矣。至于白蕉究竟学过多少碑帖,时间顺序是什么,也因临帖资料的阙如,难以论定。学王、学欧,自是确凿无疑;学钟、学虞,就免不了半分猜度;至于学东瀛“三笔三迹”,恐怕就不足取信了。白蕉尝道及滕原,是滕原行成或滕原佐理,乃无明说。何先生说,以书风论,可能指行成,但佐理的率性,可能白蕉更喜欢。世传徐悲鸿赠白蕉王羲之摹本照片,白蕉得力于此,我便请教何先生。先生说,原件现在金山博物馆,其实并非照片,而类似于工程晒图的晒蓝。想来这样质量的“复制品”,根本无法与现在的彩印相提并论,白蕉的自证自悟,天才的成分的确不小。

白蕉自己勤奋,课子亦严。何先生说,他小时候贪玩,每受责罚。家有一小板子,有错,即打手心三下。何先生害怕小板子,就藏了起来。有次又领责罚,白蕉遍寻板子不得,只好说,这次不打了,先记上账,下次再犯,一并惩处。白蕉爱儿女,写过大量记录儿女童趣的诗,其实白蕉自己也童心不泯。何先生说,小时候白蕉曾为他买很多玩具,其中有一枝玩具枪,打出的橡皮子弹能吸到墙壁上,白蕉与他一起玩得不亦乐乎。说话间,进来一女士,我起身恭迎。何先生介绍说:“这是我姐姐。”哦,这就是何前男!《兰题杂存卷》中有一则:

默尔之后,忽思握管回环,具疾风迅雷之势,不禁腾掷叫呼,吾女前男闻声自隔室来,睹状大笑,阿父撇兰,为何若此?惜哉!吾女年稚,蚕桑雨蕉之声,尚待知之也(七月三日夜并记)。

当年读帖,不知何前男之名,于“吾女前男闻声自隔室来”一句,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印象深刻。“前男”,原来意为“下一个是男孩”之意,意同“招娣”,呵呵,原来复翁和金学仪先生,也重男轻女啊。我对何女士说,原来您的名字意思是“招娣”?何女士一笑:“叫招娣多不好听!”古稀老人,亦尚童心不泯焉。何女士不多言,稍坐即去,我起身要送,何先生示意不必。何家人重礼,也不拘礼。何女士原在新疆,金先生晚岁,回沪帮助待奉。金先生以一所房屋遗何女士,现在,何女士将售屋,之后将回疆生活。新疆、上海,离得实在远了些。

沈、白高下之争,近年不绝于耳,牵涉历史贡献、作品境界、社会影响、身后传承等,实为社会、伦理、艺术问题的交织。拙文曾表达过一己之见,但也并不掩耳不闻异见。艺术高下,将来史上自有分别,而沈、白间到底有无不睦,却也说焉不清。陈巨来《记十大狂人之白蕉》云:“只他对沈尹默云云,似太对沈老过分一些,使沈老大大不怿。”然而究竟如何过分、如何不怿,陈氏没有说。我问何先生,何先生也不知。何先生说,据他的印象,白蕉对沈尹默先生十分尊敬。就目前资料看,白蕉与人通信中曾提及沈尹默,辞气恭敬之至。只是《白蕉自书诗册》中的两首诗:

气息强能接宋元,即今论帖孰知源。名笺精绝胡桃字,书势终怜目力冤。

清言娓娓重南金,此老能书苦用心。谁料诗词真蕴藉,信无浅语出思深。

平心而论,我私下认为白蕉论断,是有史家眼光的。但“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施之于前修,怎么说都太逆耳。秋明老人是否由此不怿,亦未可知。何先生说,他曾为“气息强能接宋元”一句,请益海上专家。专家说,“强”应读平声,则意为沈尹默书法不在宋元之下,是为赞誉。站在诗家立场,“强”应读平声,否则“能”就犯孤平。复翁诗坛老手,当然不会犯孤平。然而“强”字毕竟平仄两读,若读为“勉强”之“强”,则尤为不客气。再说,即便读为平声,而第四句“书势终怜目力冤”,也恐怕难以扭到赞誉上,所以我宁信白蕉实话实说。以中国之伦理人情,赞誉前辈,推重同侪,自是应该,然而子敬自称胜父,苏、黄师生间互嘲蛤蟆、死蛇,不是更通达洒脱吗?再联想到今日之研讨会,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以致学术研讨,演化为电视购物广告般无耻,士风安在哉?以沈尹默先生年高德劭,早年陈独秀讥之以“其俗在骨”,犹不介意,想也不至因此而大不怿。

然而白蕉虽自负,却听得进别人的讥评。何先生说,有一老辈人物(是否沈我忘了)见白蕉所绘兰,讪笑曰:这哪是兰花,这是韭菜炒虾米。白蕉闻之大笑曰:韭菜炒虾米,下酒好菜啊!至于因艺术观点不同,影响交情,则白蕉更不可能。众所周知,白蕉讥评康有为,徐悲鸿是南海弟子,然而又为白蕉至交。邓散木学帖,虽功力深,而流于刻板,白蕉最不喜刻板,甚至讥赵子昂为记账先生,而与邓散木为至交。白蕉谓包、康之流为生毛桃奇嗜,则唐云书法,简直连生毛桃也算不上,但白蕉与唐云为至交。是知即便艺术观点南辕北辙,也并不影响交情笃厚,正所谓“文章无唱和”,也照样可以“交情同骨肉”的。沈、白隔阂,恐怕难以厘清了,沈、白高下,再过五十年,自见分晓,却也不必急。

听何先生的话,为了写字进步,我留下来吃饭。

在家里,何先生除了工作,诸事不管不问,电话也不拿,“甩手掌柜”。何夫人则料理一切家务,端的是贤内助。即便出去吃饭,到哪里吃,吃什么,也是何夫人决定。我们先到一家老字号,等座的人不少。以我的脾气,店再好,也不愿等座,何先生也是这脾气,于是去了另一家。店名忘了,好像是杭帮菜,我点菜,何夫人又加菜,礼也。何先生说:“以前我是工人,她是小学校长,下嫁给我了。”饭后,约的车在外等我,何先生让夫人买单,就送我出来。是夜,遂失眠。

前辈名家的后人,以整理、保存、弘扬先人的艺术为职志,长年累月,无一日懈怠者,我孤陋寡闻,还真不知道第二人。从何先生博文的只言片语中,偶或感到白蕉式的耿直率真,尤使我戚戚然,仿佛看到复翁影子。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民生先生始终无改于父之道,其孝,尤不局限于父子人伦,实则担荷文化之重。

2015年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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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兆和绘白蕉先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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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蕉先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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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府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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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民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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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民生先生和夫人沈佳莲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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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民生先生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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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前男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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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

乙未初夏,予往海上谒见白蕉哲嗣何民生先生。蒙先生欣然接见,盛情招待。聆教半日,受益良多。归来之后,犹激动不已。遂就记忆所及,写为此文。因当时并未笔录,恐失记正多,不敢率尔,乃以电子文函呈何先生审正,并冀充实焉。不意先生致电曰,若以先生之意,即不允发表,盖颇不欲张扬耳。已而又云,尝有一客,亦颇热心,见面之后,亦写一文,意披于报刊。先生以惯于低调未允。或有误会,见面遂少矣。遂曰:“汝若执意发表,即听汝便可也。”噫,何先生之风若此,能不肃然起敬耶?予因是更亟欲发表拙稿者,固不为搏小名小利计,亦不为为何先生唱赞歌,甚至不为弘扬白蕉书法。吾心所属,乃于何先生处,得见勇于任事而不爱张扬者,此士君子之风也。士不可以不弘毅,此之谓欤?当有同此感慨者,不以我为矫情也。乙未五月,竹堂附记。

发表于《书法导报》2015年7月8日第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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