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贤伦：退休了，就享受吧

我60岁按时退休，所谓释肩而去全无恋栈之意。这以后的日子风轻云淡，过得自如而舒适。我当时就把人生阶段作了明确定位：三十年成长，三十年奉献，三十年享受。余生的基调就是享受了。

本是“余事”的书法创作名正言顺地成了“正事”。退休前夕曾在中国美术馆办过“我襟怀古”个展，退休后惯性绵延，花了三四年功夫精心准备，于2020年6月在上海中华艺术宫办了个更大规模的“大块文章”展，3个大厅两个过道，200多件作品，其中有数件超大作品，还写了一批题拓作品、陶器作品等，在数量、体量、品类各个方面着实过了一把创作的大瘾。乘着创作余势，2021年11月，又在杭州富阳的公望美术馆办了个“水送山迎”展，采用地方文献为题材创作，在王澍先生创造的高耸而奇异的展馆空间中作展示，别有一番不可多得的挑战体验。这以后我就收束了个展计划，改以小型化、学术性为主要展示方向，也兼顾办些友情意义的少数人展。

因为我发现自己连续办个展，练就了写大幅作品的控制力，这种能力既保证了展品的成功率，也因为书写定势妨碍了审美趣味多样化的尝试。于是我改写小字和小幅作品。写小幅作品功利负担小，用时少而更换频仍，写着写着，无意间会出现别样可能，及时捕捉并强化，或许就更新了审美境界。基本方法就是抄书，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黄宾虹、邓实编《美术丛书》有几十本，随手抽出一本边读边抄。事先没有预设，胸中更无成竹。抄成一页拍个照，第二天给文字加上句读，一起发到朋友圈，既动了笔墨又读了点书。这样写着写着的过程是很享受的，因为不经意间看到了别样风景，不仅写出了另种可能，还涌现出一些新的想法。我开始对一些既成的“知识”产生了怀疑，对自己千辛万苦才架构起来的认知体系产生了动摇。但我还只是停留在感觉阶段，不能也不愿上升为理论形态。特别是通过创作去观察艺术史的有些结论有了自己的判断。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它和我的创作同频，鲜活而未定型，让它们自由生长吧，最好一直不确定地走到一个我还不知道的地方去。

我的孙子是我写字的伴。大孙子出生在我在中国美术馆办个展期间，似乎命运安排。一岁半时他在我的书案上，画出了第一张水墨涂鸦，居然节奏明快，真气充沛。这以后我把他的所有水墨作品都归档保存，或许今后还是儿童美育研究的个案。四岁半时摹写金文，半画半写，权作过渡。六岁开始临写颜真卿楷书，9岁时由他自己从20多种汉碑中选出《乙瑛》临写，半年后又改写《张迁》。双休日的两个上午我们总是一起在书房用功。他写得好就有机会在我的手机朋友圈里发表，他以为这样就能“让全国人民看到”。朋友们知道我的用意，点赞很多，并不吝夸奖。过后他会不经意地拿过手机看看，掩饰不住心中高兴。有时候我批评过于严厉，他也会一脸不舒服，但时间短暂。似有默契，我们两人都会主动示好，再度其乐融融。我心里很明白，写字就是一种陪伴方式，亲情浸润，相互陶染。老有老的人生，少有少的人生，今日交集于书房翰墨，也是天意的成全。回想当年教儿子写字，固执于成效得失，反而事与愿违，其中的教训也不止我一人有，悔之晚矣。小孙子开始不愿学书法，可能想与哥哥分道扬镳另辟蹊径。某一天他忽然提出也要来写字了，进书房显然成了一种待遇。从此，我开始了“复式班”教学实践，起初还有点手忙脚乱的，很快由大孙子担起了“助教”的角色。现在书房成为我们相互陪伴的快乐场所。他们的人生还很长，我希望书法能陪伴他们一生。

当然，书法再重要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的美好分布于方方面面，旅游是很重要的一项。平稳的日子要居家为主，也要有点起伏变化。退休后，我们每年出国旅游一次，去一个国家。与之前因公出国不同，与家人、好友同行，没有任务目标，快乐才是唯一目的。在别的国度，观看别样的风景，体验别种文化，享受异样美食，更重要的是让亲情、友情在不同寻常的境遇中得到深化和升华。每次旅游我们总是拍一些照片发到朋友圈，我们一厢情愿地想把自己的快乐与朋友们分享。疫情数年不得已暂停出国旅游，今年我们选择到意大利乘坐欧罗巴游轮巡游地中海数国，先后去了意大利那不勒斯庞贝古城、西西里岛巴勒莫和陶尔米纳小镇，马耳他的姆迪纳古堡和瓦莱塔古城，西班牙的巴塞罗那，法国的马赛，瑞士的卢加诺，意大利的米兰。最难忘的是在地中海上静静地吹一天的海风，完全无所事事。时间空旷到根本不会去想宇宙、世界、自然、人生之类的问题，当然也不会去想书法的问题。这么奢侈的享受，难道不是生活本该有的吗？一位朋友微信留言：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能说出这话的一定是最操劳的人。

清风明月，人伦亲情；一页书，一支笔。只要心平气和，都是快乐源泉。做自己想做的事，天下哪有更好的享受？退休了，享受便是对社会最正当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