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贵瘦硬方通神”的误读与新解
刘志超 张渝珮
摘要:梳理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中“书贵瘦硬方通神”在不同时期的解读,发现苏轼、黄庭坚、詹景凤、厉鹗、俞樾等人在对其解读及运用时,单取“瘦硬”的字面含义,或认为杜甫只爱瘦硬书风,而缺乏对该诗成诗背景的考量。明代王世贞独出己见,提出此乃杜甫对唐玄宗时期“丰容艳肌”书风的有感而发。事实上杜甫提倡“瘦硬”,推崇李潮书法,是借此批判盛唐的肥俗书风,并引导书法审美的正向发展,使雄强书风走向正途。除杜甫外,张怀瓘在《评书药石论》中也发表类似见解,亦批评了唐玄宗时期书法的肥俗之风,二者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处。
关键词:杜甫;书贵瘦硬;李潮;王世贞
引言
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不仅是文学名篇,更是书论经典,受到古代历史上很多文人的关注与探讨。该诗全文如下:
苍颉鸟迹既茫昧,字体变化如浮云。陈仓石鼓又已讹,大小二篆生八分。秦有李斯汉蔡邕,中间作者寂不闻。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惜哉李蔡不复得,吾甥李潮下笔亲。尚书韩择木,骑曹蔡有邻。开元以来数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况潮小篆逼秦相,快剑长戟森相向。八分一字直百金,蛟龙盘拏肉屈强。吴郡张颠夸草书,草书非古空雄壮。岂如吾甥不流宕,丞相中郎丈人行。巴东逢李潮,逾月求我歌。我今衰老力才薄,潮乎潮乎奈汝何。[1]
根据仇兆鳌所引宋人黄鹤之注,本诗是杜甫于大历初年在夔州所作。[2]据仇兆鳌[3]、杨伦[4]所考《杜工部年谱》,杜甫只在大历元年(766)春至大历三年(768)正月中,到过夔州三次。浦起龙《读杜心解》更将本诗列于“大历元年”条下。[5]《李潮八分小篆歌》的前四句论述了篆书源流,接着六句凸显了杜甫的书法审美观念,如“肥失真”“书贵瘦硬”“非古空雄壮”等。后十四句欲凸显李潮的小篆、八分之妙。最后四句交代作诗缘由。目前,后世对该诗的解读与运用,多侧重强调“瘦硬”的字面含义,或认为杜甫只提倡瘦硬,而缺乏对成诗背景以及内涵的思考。然杜甫此诗看似倡导瘦硬,实则是批判唐玄宗时期书坛所崇尚的肥俗之风。
一、“书贵瘦硬方通神”之误读
苏轼《孙莘老求墨妙亭诗》言:“杜陵评书贵瘦硬,此论未公吾不凭。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6]苏轼在诗中借杜甫“书贵瘦硬”之论,来表达自己的辩证观点,实则是为引出“短长肥瘦各有态”。但却让后世误以为杜、苏二人审美对立,常用以比较。然苏轼此诗亦有深意,不可单论。其一,苏轼少年学《兰亭》、徐浩,中年临颜真卿,晚年喜李邕。三十余岁作《孙莘老求墨妙亭诗》时,其书风正是从学徐浩转向学颜真卿的时期。此时审美与杜甫所说瘦硬不同,言“不凭”乃有迹可循。其二,宋代社会不喜晚唐过于重法度之风气,书家们皆欲开创新意。“笔卧”、“偃笔”等其实都是苏轼刻意追随魏晋,以三指执笔而造成的,故诗中也以“各有态”“谁敢憎”来自辩。其三,苏轼并非一直“不凭”。他六十余岁时作《试吴说笔》:“前史谓徐浩书锋藏画中,力出字外。杜子美云:‘书贵瘦硬方通神。’若用今时笔工虚锋涨墨,则人人皆作肥皮馒头矣。用吴说笔作此数字,颇适人意。”[7]文中以徐浩书法、杜甫“书贵瘦硬方通神”同作标榜。在《书王定国赠吴说帖》中又言:“去国八年,归见中原士大夫皆用散毫作无骨字。买笔于市,皆散软一律。惟广陵吴说独守旧法。”[8]二文结合,可见苏轼将能写出有骨之字的吴说笔,与徐浩书、杜甫诗相对应,已然不是不凭瘦硬之态。黄庭坚《次韵子瞻和子由观韩干马因论伯时画天马》曰:“曹霸弟子沙苑丞,喜作肥马人笑之。李侯论干独不尔,妙画骨相遗皮毛。翰林评书乃如此,贱肥贵瘦渠未知。”[9]此翰林即苏轼,黄庭坚此言应意指苏轼不凭杜甫“书贵瘦硬”一事。苏、黄二人作为文坛巨擘和书法大家,其对“瘦硬”的运用,无疑影响了后世对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的认知。明人詹景凤言:“书论云,肥瘦得中。杜子美云,书贵瘦硬方通神。此皆非通论,各有涉意,肥瘦要在适当,当则或肥或瘦并可通神,神不可以有意求,力到功深自至。”[10]文中单借“瘦硬”而论,易使读者断章取义,产生误解。
清人厉鹗《汪巢林八分书歌》仿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把杜甫奉为瘦硬书风的支持者。并将“少陵论书得其真,曾云书贵瘦硬方通神。昌黎论书有深意,苦道羲之俗书趁姿媚。”[11]写于诗首,批判重姿媚轻瘦硬的俗人,但厉鹗以杜甫之“瘦硬”来针对姿媚,与杜甫本意有出入。
清人俞樾同样以杜甫之“瘦硬”直指唐太宗时期的姿媚,且认为苏轼不知其意。他在《陶心云稷山论书诗序》中提出:“唐太宗喜二王书,而不能深入其骨髓,但喜其俗书趁姿媚而已。一时风尚,靡然从之。杜子美云:‘书贵瘦硬方通神。’东坡云:‘此论未公吾不凭’,不知杜老固有为言之也。杜老作《薛稷慧普寺》诗云:‘郁郁三大字,蛟龙岌相缠。’此必尚存北派之意。而米南宫谓此三字丑怪难状,所见出杜老下矣。”[12]并以此来谈论自唐至宋间北派的式微。俞樾为论碑学,言论疏漏较多,更有牵强附会之疑。
近代范文澜曾说:“宋人之师颜真卿,如同初唐人之师王羲之。杜甫诗‘书贵瘦硬方通神’,这是颜书行世之前的旧标准;苏轼诗‘杜陵评书贵瘦硬,此论未公吾不凭’,这是颜书风行之后的新标准。”[13]他认为颜书行世之后就该以肥为美,杜甫提倡的瘦硬,只是初唐时的风尚。但结合作诗背景,可知杜甫的“瘦硬”虽与初唐的瘦硬有相似之处,但其实是有新内涵的新标准。上述所论,多是引“瘦硬”二字字面意义而言。明人王世贞独出己见:“择木书于汉法虽大变,然犹屈强有骨,明皇酷嬖太真,无所不似,隶分体不免作丰容艳肌时状,老杜云‘书贵瘦硬方通神’盖有感也。”[14]王世贞对比二者之书,认为韩择木书虽不同于汉法却“屈强有骨”,而唐玄宗隶分体似杨玉环状,乃“丰容艳肌”。由此引出杜甫之“瘦硬方通神”,当是对唐玄宗书法的批评,此与杜甫本意相合。
其实,杜甫正是经历了盛唐愈发尚肥的社会风气,并在肥而俗气的书风中保持着自我的清醒认知,倡导书法审美不能过度肥俗。从作诗背景来看,苏轼等人对“书贵瘦硬方通神”的深意存在一定程度的误读。厉鹗、俞樾二人以为杜甫所推崇的“瘦硬”是为了反对初唐崇尚的姿媚书风,难免有所牵强。杜甫在诗中并未言及初唐,除了盛赞李斯、蔡邕以外,都是论述开元之后的书家。由是观之,杜甫该诗的宗旨主要是对盛唐书法审美进行批判,并非初唐。
二、以瘦硬批判肥俗之风
正如王世贞所言,玄宗之世,无所不似贵妃之态。开元盛世政治清明,百姓生活富裕,社会风气积极向上。人们的审美从初唐的娟秀、雅致逐渐转变成盛唐的雄强、壮美。盛唐时期绘画,如韩干《牧马图》、周昉《簪花仕女图》、章怀太子墓壁画《打马球图》等都将人物与动物画得偏肥。阎立本《职贡图》将进贡者处理得较瘦弱,从而突出大唐的强盛。从今天出土的盛唐时期文物来看,如健硕华丽的三彩马、丰满的仕女俑等,都能直观感受到当时社会的整体审美风尚。
以壮美为风尚的时代审美,同样影响到了书法。盛唐书风从瘦硬转向肥厚,与唐玄宗的推波助澜密切相关。在书坛内外审美风气相互影响下,书坛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现象。除了涌现一批如张旭、颜真卿等书风雄强豪迈的书家外,亦有学玄宗之书而致书风肥俗者。故而在当时“肥”可分两种,一种是雄壮,如与杜甫同时代的颜真卿之书法(图1),便显示着盛唐书坛新气象。另一种是肥俗,此在《千唐志斋藏志》中多见。如开元二十七年(739)《大唐故天水县君赵氏(上真)墓记》(图2)[15]中“三子四女”“通事舍人”“元十七年”“文词”等字,皆是笔画过于肥厚臃肿。天宝七年(748)《唐故文安郡文安县尉太原王府君夫人渤海李氏墓志铭并序》(图3)[16]中“三女”“二”“十一月”等字较肥。这种碑中笔画肥瘦相参的更为常见,有的越往下字迹越肥。或书丹、刻工不精,或审美便是如此。此外还有开元二十八年(740)《大唐故南齐随郡王曾孙肖陵肖君(绍远)墓志铭并序》[17]、大历三年(768)《唐故北海郡守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墓志铭并序》(图4)[18]等。出人意料的是,杜甫曾为李邕作过悼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而《千唐志斋藏志》中收录的李邕墓志铭并序所刻时间与《李潮八分小篆歌》作诗时间相近,杜甫若能见此,不知作何感想。
杜甫生于公元712年,从《千唐志斋藏志》来看,肥俗之笔在开元中、后期逐渐增多,亦蔓延至民间。当时杜甫正值青年,这种书风一直伴随着他的成长与生活。至大历初年,即杜甫作《李潮八分小篆歌》时,这种风气仍未停止。于是,他借李潮“逾月求我歌”之事,以称赞李潮所工之高古的小篆、八分,来表达对当时肥而失真书风的不认同。
杜甫在其他论书诗里盛赞虞世南、褚遂良、薛稷,也不止一次为张旭、顾诫奢等人专门写下赞诗,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亦感叹“草书非古空雄壮”。可见杜甫不仅提倡瘦硬,也推崇古意与雄壮,而这三种观点皆与肥俗对立。清人张溍曰:“杜诗咏物,必及时事,故能淋漓顿挫。”[19]杜甫并不是停留在初唐的旧标准,而是希望通过对瘦硬的倡导,摒弃肥俗,推崇一种新的时代审美风尚,衍生出新的审美标准。
三、张怀瓘与杜甫的异曲同工
除杜甫外,张怀瓘也持同样认知。他在多篇书论中盛赞风、神、骨、气,在《评书药石论》中,直指当时书坛弊端,即“今之书人,或得肉多筋少之法,薰莸同器,十年不分,宁知不有藏其智能,混其体法,雷同赏遇,或使之然……若筋骨不任其脂肉,在马为驽胎,在人为肉疾,在书为墨猪。”[20]今人以肉多筋少为书法真谛,正是开元之后书坛的问题。张怀瓘在文章中倡导袭故而弥新、语新而意古。他将古文、篆、籀奉为书法之祖,认为如今学书者不应背古名迹,而要追寻“书复于本,上则注于自然,次则归乎篆籀,又其次者,师于锺、王”[21]的根本。书风渐趋肥俗,也可算作背古名迹的一种。而脂肉与棱角的问题在书坛延续已久,他指出:“自草隶之作,《书断》详矣,从宋、齐以后,陵夷至于梁、陈,执刚者失之于上,处卑者惑之于下,肥钝之弊,于斯为甚。贞观之际,崛然又兴,亦至于今,则脂肉棱角,兼有相沿,千载书之季叶,亦可谓浇漓之极。”[22]书风随着时代更替亦有变迁,到盛唐,除多年沉淀、延续之外,上之所好几乎影响着朝野内外的审美与风格。当时书坛愈发尚肥,有学书者走向肥俗的一端而不自知,以为皇帝喜欢即是至美,逐渐迷失在社会风气中。一如张怀瓘所说“无才而好上者,但写之而已。”[23]。
杜甫同样站在肥俗的对立面,支持瘦硬与古意。他在论书诗《李潮八分小篆歌》中谈到“陈仓石鼓又已讹,大小二篆生八分。秦有李斯汉蔡邕,中间作者寂不闻。”是力推李斯、蔡邕之辈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小篆与八分。“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是将李斯《峄山碑》与蔡邕《苦县老子铭》相比较,前者经焚后又多次翻刻,其笔画肥而失真;后者仍骨力尚在,字画遒劲瘦硬,从中可窥见杜甫对当时肥俗书风的不认同。而“草书非古空雄壮”更是以草书衬托小篆、八分的高古,呼吁大家要以此为学书的目标,同时也突出杜甫古意与雄壮的两个书法审美取向。诗中杜甫大篇幅地以借宾定主法将李潮与他人进行对比,把李潮作为瘦硬、古意的象征从而夸赞,更凸显杜甫盛赞李潮的深意。
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与张怀瓘《评书药石论》异曲同工,他们都对肥俗之弊进行批判。在此情形下,杜甫提倡“瘦硬”便是希望以此来警醒世人。然而杜甫受限于诗歌,他的表达更加含蓄,不如张怀瓘的文章清晰深刻。但也正因在当时有着张怀瓘、杜甫这样的人把握住艺术的主流,才能出现颜真卿这样的书家,才能使书法始终朝着正确、健康的方向发展。结语
杜甫所作论书诗《李潮八分小篆歌》,是批判唐玄宗之后书法由瘦转肥过程之中趋向肥俗的审美风气。从杜甫的作诗背景来看,苏轼等人对“书贵瘦硬方通神”存在一定程度的误读。杜甫此诗并非单纯提倡瘦硬,而是为了纠偏。杜甫的“瘦硬”也不是停留于初唐书风的旧标准,而是针对时弊所倡导的新标准。《李潮八分小篆歌》与张怀瓘《评书药石论》体裁不同但异曲同工,皆是对当时书坛肥俗之风进行批评,并提出自己的观点。在整个社会都充斥着以肥为美的审美风气中,正因有杜甫和张怀瓘等人,保持着清醒的艺术认知,才能让书法沿着壮美的时代风貌发展。
[1][2](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八《李潮八分小篆歌》,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280页。
[3](清)仇兆鳌:《杜诗详注》附《杜工部年谱》,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6-17页。
[4](清)杨伦:《杜诗镜铨》附《杜工部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150-1151页。
[5](清)浦起龙:《读杜心解》卷首《少陵编年诗目谱》,中华书局2023年版,第50页。
[6](宋)苏轼《孙莘老求墨妙亭诗》,水赉佑编《苏轼书法史料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7年版,第30页。
[7](宋)苏轼:《试吴说笔》,水赉佑编《苏轼书法史料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7年版,第76页。
[8](宋)苏轼:《书王定国赠吴说帖》,水赉佑编《苏轼书法史料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7年版,第76页。
[9](宋)黄庭坚:《黄庭坚全集》宋黄文节公全集·正集卷第四《次韵子瞻和子由观韩干马因论伯时画天马》,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2页。
[10](明)詹景凤:《東图玄览 詹氏性理小辨:书画部分》卷之四十,上海书画出版社2020年版,第263页。
[11](清)厉鹗著,(清)董兆雄注:《樊榭山房集》续集卷八 诗辛《汪巢林八分书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640页。
[12](清)俞樾:《春在堂杂文》五编卷七《陶心云稷山论书诗序》,《俞樾全集》第十三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708页。
[13]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三编(第二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749页。
[14](明)王世贞:《弇州山人题跋》卷之十三《桐柏观碑》,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345页。
[15]《大唐故天水县君赵氏(上真)墓记》,《千唐志斋藏志》上册,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779页。
[16]《唐故文安郡文安县尉太原王府君夫人渤海李氏墓志铭并序》,《千唐志斋藏志》上册,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842页。
[17]《大唐故南齐随郡王曾孙肖陵肖君(绍远)墓志铭并序》,《千唐志斋藏志》上册,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783页。
[18]《唐故北海郡守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墓志铭并序》,《千唐志斋藏志》上册,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917页。
[19](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三《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956页。
[20][21][22][23](唐)张怀瓘:《评书药石论》,《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21年版,第229页,第231页,第231页,第229页。
文章发表于2024年《文史杂志》第4期(总第232期)
作者简介:
1、刘志超,男,汉族,中共党员,1984年生,四川万源人,现为四川大学艺术学院绘画系副主任、书法专业负责人、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四川大学书法研究所常务副所长。
2、张渝珮,四川大学艺术学院书法专业2022级在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