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齐白石辞世,叶恭绰悼诗云:交谊谁云死卜邻,遗言一诺付尘埃。曾罗亦是闲丘垅,谁伴吟风赏月身。
缘何叶恭绰在给齐白石的悼诗中提到“邻”,“遗言”怎又“付尘埃”?这件事在张次溪名为《齐白石与广东人之关系》一文中,可以找到答案。
齐白石像
叶恭绰像
叶恭绰于1906年秋定居北京,之后在北京西山建有别墅,名为幻住园。《叶遐庵先生年谱》中有记:1916年9月,叶恭绰的侧室张氏去世,1917年2月叶恭绰将其葬于幻住园。幻住园不仅葬有张氏,还有叶恭绰好友罗瘿公夫妇。新中国成立之后,于1953年开始清理市区内的坟茔,此时年逾九十岁的齐白石仍未确定自己的身后处所。张次溪详述了齐白石拜托其与叶恭绰说明有意葬于幻住园的想法:
幻住园中罗瘿公夫妇墓
叶丈遐庵旧有别墅在翠微山麓四平台,其傍为其自置之塋地,因颜其址曰“幻住园”。罗丈瘿公曾借厝于此。一九五三年,京市城区坟墓,奉令一律肃清,余商之叶丈,将先君先慈遗榇,迁葬于幻住园中。同时曾丈刚甫遗榇,亦由余代为运往。事为老人所闻,以陶然亭生圹,亦在拆迁之列,特浼余向叶丈关说,身后亦欲假幻住园一席地,埋骨其中,并绘幻住园图以寄意。既得叶丈允可,老人喜而函谢。叶丈报以四诗,一云:
人生有分共青山,卖画痴呆只是顽。幻住那如无住好,胜添话靶落人间。
二云:
青山好处即菟裘,归骨何须定首丘。漫与蜉蝣争旦暮,艺灯明处照千秋。
三云:
人表从何位此翁,屠龙刻鹄两无功。藤荫醉卧无南北,更费先生酒一盅。
四云:
高塚麒麟计本迂,况兼梓泽易丘墟。结邻有约何须买,试写秋坟雅集图。
“结邻”二字来源于此,可见“幻住园”也是此时叶恭绰中意的魂归之处。西山,其实是齐白石居京华以来很喜欢的地方之一,多次赋诗赞誉西山,曾有一首为:
岩上老人为题借山馆次韵寄赠
茅屋欹斜树亚枝,心闲无物匪新诗。纸窻忽暗知云过,梅影常来觉月移。李白倘能才莫敌,杨朱何泣路分歧。借山同趣偏多难,欲乞西山葬画师。谓燕京之西山。
张次溪与齐白石交谊深厚,曾为齐白石记录《白石老人自述》,以及出版诗集等。源于张次溪的父亲张篁溪与齐白石有同门之谊,都是晚清名士王湘绮的弟子,这一点在齐白石的《白石老人自述》中有清晰的描述:
尊公沧海先生,跟我同是受业于湘绮师的,神交已久,在易实甫家晤见,真是如逢故人,欢若平生。
在齐白石关于1917年进京的回忆中,不仅认识了同门张篁溪,还有一直被认为是推动其衰年变法的重要朋友陈师曾。齐白石的同门张次溪与叶恭绰同为粤中名人,而陈师曾与叶恭绰则是1894年便相识的少年知己。
在张次溪的《齐白石与广东人之关系》一文中,对于齐白石与叶恭绰的相识,有着如下陈述:
湘潭齐白石老人,于一九〇六——一九〇九年(前清光绪三十二年丙午,至宣统元年己酉),四载之间,嘗四度来游岭南,顾与粤中人士,相识并不甚多。迨一九一七年(民国六年丁巳)重到北京,始渐与旅京粤士相往还。其最先相识者,为顺德罗丈瘿公(惇曧),继于易丈实甫(顺鼎)处,语及先君张篁溪公,班荆道故,相见恨晚。旋因先君之介,又获交于揭阳曾丈刚甫(习经)。至其与番禺叶丈遐庵通声气,则在晚年,距其逝世之期,已不远矣。
齐白石最先认识罗瘿公与易实甫,继而在易实甫家中认识张篁溪的说法与《白石老人自述》相同,但是其中说到与叶恭绰通声气已经是晚年,距离齐白石逝世之期不远,则与史料文献有一定差距。
在北京画院收藏的齐白石遗物中,便有齐白石与叶恭绰往来痕迹。早在1933年11月7日,齐白石在写给李苦禅的信中说道:
苦禅仁弟:
来函悉。柏林美展筹备会十一月十一日并陈列出品。孑民、玉虎、海粟三君出名拍电招游海上,余因咳未能往,已快函复告矣。此件承弟代表裱代刻木戳可矣……
天气渐寒,珍重,珍重。
小兄璜白
十一月七日
齐白石致李苦禅信(信封)
叶恭绰于1928年5月至1937年11月间,长居上海。1932年柏林中国美术展览开始筹备,筹备会成员为蔡元培、叶恭绰、陈树人、徐悲鸿、刘海粟。此次展览会在远赴海外之前,曾在1933年11月10日和11日,在上海福开森路世界社公开陈列,据《晶报》记者陈述展览现场人物山水琳琅满目。《晶报》中所记述的展览时间与齐白石写给李苦禅信中的展览时间完全吻合,而邀请齐白石前往上海的也正是此次美术展览的主要筹备者蔡元培、叶恭绰和刘海粟。这便是可查史料中叶恭绰与齐白石的明确往来。
《晶报》1933年11月13日
此外,北京画院藏有叶恭绰与齐白石信札两通:
白石先生:
奉示祗悉,承属代领之款已取到,共计三百六十七元六五,兹交交通银汇上,到,乞具收条,每位一纸,三纸寄下可也。汇费有限,已由弟付讫,请不必介怀。
余颂大安
弟恭绰上七月卅一
叶恭绰 信札托片 纸本墨笔 25cmX18cm 无年款 北京画院藏
月前寄上银三百六十七元余,已将一月,未得一字之覆,不知何故。系交通银行所汇,银行故不致有错,度公亦不至漠不回音,故特奉询,且会中亦须得尊处收条,手续方备也。又未售出各画,托友带呈,亦计已收到矣。
此上白石先生
叶恭绰上九月四日
叶恭绰 信札托片 纸本墨笔 28cmX18.5cm 无年款 北京画院藏
这两封信明显是围绕一件事产生的,就是叶恭绰于某年的7月31日给齐白石寄了“三百六十七元六五”,这笔钱是叶恭绰替齐白石“代领”款项,并且叶恭绰为齐白石付了汇费。一封信和一笔汇款此去便石沉大海,叶恭绰沉不住气了,于9月4日再次书信一通,嗔怪“未得一字之覆,不知何故”,而关键词在于“度公亦不至漠不回音”。信中还提到“又未售出各画,托友带呈,亦计已收到矣”,叶恭绰帮齐白石售卖绘画作品一事早在30年代便已有。叶恭绰给齐白石的信封上标明“福开森路”,当是叶恭绰1928年至1937年居上海期间所发生。
齐白石1917年进京,至1919年始定居北京,此间叶恭绰于1928年5月前往上海之前,二人均在京城生活。1917年陈师曾与齐白石便相识,同年齐白石还认识了同门张篁溪,在众多关系的交织中,齐白石与叶恭绰早在北京就相识的可能性极大。张篁溪与张次溪父子在北京的住所,称为“张园”,在张次溪的《北平岁时志》中对于九月重阳有如下记述:
张园者,位左安门里,亦家君子所筑。三亩幽林,鸣禽上下,藤萝叠架,曲苑回环……十年以来,每遇重阳,都人士之由法塔寺返者,多信步游夕照万柳诸胜,而我粤同乡,则并瞻袁庙,浏览张园风谊攸存,小子不可以弗识也。
张次溪陈述北京的重阳节时,说到了在京的粤中同乡十年来,都会在重阳节在张园雅集,共同瞻仰袁督师庙,其中粤中同乡应当包括叶恭绰在内。同时,在齐白石的《自述》中亦有关于1931年和1936年在张园避暑和共度重阳节的记载:
你家的张园,在左安门内新西里三号,原是明朝袁督师崇焕的故居,有听雨楼古迹。尊公篁溪学长在世时,屡次约我去玩,我很喜欢那个地方,虽在城市,大有山林的意趣……记得辛未那年,你尊公特把后跨院西屋三间,让给我住……
……
太阳宫的东北,是袁督师墓,每年春秋两季,广东同乡照例去扫墓……
在1936年清明节的前七天,张篁溪再次邀请齐白石到张园,参拜袁崇焕遗像。齐白石在《自述》中回忆那天人很多,包括有陈散原、杨云史、吴北江等。此次,齐白石提到自己想在西山香山附近觅一块地,预备个生圹。
袁督师画像
虽然在1931年和1936年,齐白石两次明确前往张园时,叶恭绰均在上海,但是不乏此前在张园会面的可能性。
此后齐白石与叶恭绰仍有过往。
叶恭绰与吴湖帆为一生至交好友,上海图书馆现藏有叶恭绰致吴湖帆信札185通,出自吴湖帆自存友朋书札,吴湖帆签署“积玉集”,题“叶玉甫先生手札附诗笺”,原件装订两册,顺序已有错乱。在顺序错乱的185通信札中,目前标号第八十九通内容如下:
示悉。意中人物本不止此,然扩充名额则又不足动人,故去取极费斟酌,梅村同时画家亦本不止此,当时亦泞兴之作耳。在今日作此诗,人将疑为含有评障之意,易生是非。弟意或再作一首,名为《续画中九友歌》,而将日前所作称为《今画中九友歌》,亦一法也,但再觅七人(连萧、陈而九),亦颇不易。鄙意汤定之可入,(如连已故者,则尚有三数人也)君意中尚有何人乎?邓非孝先,乃粤中邓芬,号诵先者,今日粤画家中惟此人最有望,惜其性情辣纵,故有世人欲杀之语,若群碧楼则语不相称矣。以上望示覆为幸。又:写大字之大墨以何家为较佳,亦祈示悉,因坊墨太劣,直不能用也。(许姬传之展览会有何佳品?)湖兄左右弟绰上七日
附:《后画中九友歌》
湘潭布衣白石仙,艺得于天人不传,落笔便欲垂千年。(齐白石)
新安的派心通玄,驱使水石凌云烟,老来万选同青钱。(黄宾虹)
须庵长须时自妍,胶山绢海纷游畋,已吐糟粕忘归鉴。(夏鉴丞)
名公之孙今郑虔,闭关封笔时高眠,望门求者空流涎。(吴湖帆)
更有嵩隐冯超然,碑夜作画耘砚田,画佛涌现心头莲。(冯超然)
王孙萃锦甘寒氊,子固大涤相后先,上与马夏同周旋。(溥心畬)
越园避兵穷益坚,有如空谷馨兰荃,妙技静似珠藏渊。(余越园)
三生好梦迷大千,息影高踞青城巅,不数襄阳虹月船。(张大千)
昙殊风致疑松圆,日视纸墨宵管弦,世人欲杀谁相怜。(邓诵先)
叶恭绰书《后画中九友歌》
这是叶恭绰与吴湖帆沟通多年后,叶恭绰执笔写成的《后画中九友歌》,其中涉及的全部为民国时期重要的画坛名流,位居首位的便是齐白石,可见叶恭绰认可齐白石在1940年代中国画坛的地位。《后画中九友歌》来自于对吴梅村《画中九友歌》的时代延展,叶恭绰在长期权衡之后,选择了吴湖帆的画友、词友以及同道,但是在以吴湖帆为中心的友朋中,唯齐白石远远脱离了海上与江南人士所认同的文人性质。
此时,齐白石在叶恭绰的心目中属于北方画坛大家无疑,不论持传统艺术理念的海上以及江南文人圈怎样认识这位“湖湘老画家”的作品,但是齐白石的声名是不得不考虑的。早年在南方画坛关于齐白石最热门的传言为:“南方画家每至北平鬻画,据传言必得先登齐门门下纳‘投名状’,即便如此,也仅能向各报纳资刊登广告,于新闻则基本不着一字。因此南方第二三流画家往北地鬻画,往往受无形之胁迫,不得不自附于其门人弟子之行列。”
新中国成立后,叶恭绰与齐白石之间的交集愈发紧密。1950年齐白石九十大寿,叶恭绰书联致贺:
九十湖湘老畫師,平追黃綺不餐芝。便空諸障寧離相,更說新詩足解頤。
照日未妨堆苜蓿,留春猶春買胭脂。神州藝苑資撐柱,好祝長齡並九秩。
喜晤白石老仙並祝其九十生日。遐翁葉恭綽。
叶恭绰 齐老九十庆 纸本墨笔 106cmX28cm 1950年 北京画院藏
1953年,叶恭绰曾致信齐白石:
前此尊拟润格经代寄出,兹友人转托,请绘二尺小屏两幅,系花卉加一鸟或小虫,计共港币六十六元,合人民券廿五万六千元,请先染干其纸。为省事计,请由尊处代备作四千元,不日汇到,当奉上廿六万元整,并望速藻为荷。此上白石翁道席。弟叶恭绰上。
叶恭绰 致齐白石信札 纸本墨笔 30cmX29cm 1953年 北京画院藏
此次仍是关于为齐白石卖画酬金问题的书信,齐白石拟好的润格经由叶恭绰寄给求画的香港朋友,最终以六十六港元成交,这一次叶恭绰将钱款多少、如何找零陈述相当清晰。
1955年齐白石获得世界和平奖之后,叶恭绰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长达五千三百多字的文章,题为《从齐白石先生获得世界和平奖金说到国画前途》。叶恭绰在文中以夸赞齐白石的艺术为立足点,谋求中国画发展的道路说开去,紧密结合了当时“百花齐放,百鸟争鸣”的时代呼号,文末叶恭绰写到:
既如白石先生的成就,显然是受到文人画的较深影响的,而且并未有碍齐先生的艺术的发展,相反的恰好铸成齐先生的独特风格,这就说明接受遗产是要经过选择和提炼的,说明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对于艺术的发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相信齐先生的成就只是中国国画辉煌发展的一个开端,在祝贺齐先生的同时,我有信心向中国画国画界前途予以无限乐观的展望与期待。
1957年5月14日,北京中国画院正式成立,齐白石任名誉院长,叶恭绰担任北京画院第一任院长。新中国成立后的齐白石,获得了“人民艺术家”称号,并且获得世界和平奖,画名身名一再高抬,而曾经叶恭绰在《后画中九友歌》中描绘齐白石的一句“落笔便欲垂千年”,也一语中的。
1968年,叶恭绰辞世前恳请身后葬于中山陵旁的仰止亭,最终遂愿。2003年,齐白石由湖南公墓迁葬西山。叶恭绰一句“谁伴吟风赏月身”最后落空,幻住园里没有叶恭绰,也没有齐白石,但是他们各自都遂了心愿。
(本文选自《齐白石研究》第八辑,作者系北京画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