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获悉,沙特阿拉伯首个当代艺术双年展在毗邻首都利雅得的迪里耶JAX创意区近日向公众开放。本届双年展汇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64位艺术家的作品,其中包括27位沙特艺术家以及12位中国艺术家。
展览以“摸着石头过河”为主题,探索了诸如文化记忆、另类现代主义、社会实践、人类世等关键议题。展览举行之际,策展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馆长田霏宇接受了澎湃新闻的专访,他将沙特当下的艺术生态与过去40年的中国进行对比,并希望将其置于全球当代艺术的语境中。
迪里耶位于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的西北部,它所在的At-Turaif是沙特王朝的第一座都城,建立于15世纪,已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目录。这里的建筑使用未经烧制的土坯砖、从河谷斜坡上采掘的石灰石以及坚韧的红柳木材作为材料,在沙漠烈日之下演化了数个世纪,被认为是传统阿拉伯纳吉迪分各个建筑屹立不倒的典例。如今,沙特阿拉伯的首个双年展正在这里举行,聚集世界各地60余位艺术家的作品。
At-Turaif © Diriyah Gate Development Authority
当地泥砖建筑
首届迪里耶当代艺术双年展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馆长兼CEO田霏宇担任策展人,策展团队还包括来自沙特的韦丹·瑞达(Wejdan Reda),以及UCCA的栾诗璇和张南昭。展览以“摸着石头过河”为主题,这句出自上世纪80年代中国的口号不仅体现了双年展初创的处境,也适用于沙特阿拉伯处于社会转型下的文化艺术生态:“摸着石头”描述了一种过河的方式,即在允许临机应变、探索实验和迂回反复的过程中,逐步积累,稳步前进。
沙特的“全球化时刻”
当代艺术在沙特发展的时间很短。十年前,沙特阿拉伯几乎找不到一所艺术学院,画廊和电影院也屈指可数,年轻的艺术实践者面对的是这个保守王国中受到诸多局限的平台,而他们所身处的动荡现实又驱动着他们的表达欲。艾哈迈德·马特(Ahmed Mater)便是其中一员,上世纪90年代,他在位于艾卜哈市的al-Meftaha艺术家之村获得了艺术实践的空间,这个艺术家之村由Khaled al-Faisal王子赞助,他自己也是一位业余艺术家。2003年,艾哈迈德·马特和几位艺术家发起了“阿拉伯边缘”(Edge of Arabia)项目,在中东与欧美展开巡展,此后,在项目不断发展的过程中,他也见证了沙特文化环境缓慢渐进的变化以及同外界日益增多的交流。
迪里耶当代艺术双年展现场
“阿拉伯边缘”呈现出民间自由生长的力量,2013年,贾瓦赫-宾特-马吉德公主(HRH Princess Jawaher Bint Majed Bin Abdulaziz)领导的一群当地艺术赞助人组成的沙特艺术委员会(The Saudi Arts Council,简称SAC)则展现出另一种能量。通过与当地艺术家合作,举办国际性展览——21,39吉达艺术展(以城市地理坐标命名),在每年指定的全球知名的策展人的才华和指导下,当地的艺术界有了相对蓬勃的发展,但影响力仍旧有限。除了SAC外,沙特艺术家还是很难找到非营利的空间。
如今,马特是沙特阿拉伯Misk艺术协会(Misk Art Institute)的会长,该机构成立于2017年,是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Mohammed bin Salman bin Abdulaziz al-Saud)野心勃勃的文化改革的一部分,他意图对沙特阿拉伯进行经济和文化上的重塑,使沙特摆脱对石油的依赖,同时褪去其保守主义的面纱。本·萨勒曼鼓励国内艺术活动的发生,由他所成立的Misk艺术协会旨在支持沙特本土的艺术项目,并促进文化外交,在Misk推动下,2018年,沙特阿拉伯国家馆在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上首次亮相。近年来,女性驾驶车辆禁令的废除、国际旅游签证的发放等政策印证了沙特加快开放进程的决心。这些与双年展的缘起共同孕生于官方发展文化:2018年,在沙特“2030 愿景”的框架之下,沙特阿拉伯王国文化部成立,这一愿景还包含六个“千兆项目”,旨在使沙特的发展重心从石油转向旅游业,对迪里耶的开发就在千兆项目之中;2020年,迪里耶双年展基金会在文化部的支持下创立。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田霏宇和UCCA团队开始介入到双年展的策划中,“整个理念是在做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双年展基金会注册完成后,他们决定像威尼斯双年展上建筑和艺术展轮流举行那样,一年做当代艺术双年展,一年做伊斯兰艺术双年展。”田霏宇在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说道。
田霏宇
如何将沙特阿拉伯的艺术生态置于全球语境中,是田霏宇在策展时思考的重心,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全球性”并非对于西方的借鉴或追赶,而是从本土的现实和能量出发。在这个过程中,中国艺术家的创作被自然地纳入到了展览当中。“展览中有12位中国艺术家参展,此外还有十几位世界上其他地区的艺术家,自然地形成了一个非西方立场的艺术对话,”田霏宇告诉澎湃新闻,“我想到了2000年的上海双年展,还有去年在上海UCCA Edge的开馆展,都反映了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个全球化时刻。在某种程度上,迪里耶双年展也有类似的意义和作用。”根据他的观察,在沙特,政策与文化习惯的放开与大量信息的导入,促成了当下这一特殊时刻,而艺术家们身处这样的现场,双年展可以透过他们的创作去探索在地的现实。
从“边缘”生长的艺术生态
在迪里耶,马特呈现了《沙漠会议》(Desert Meeting,2021),五块电视屏幕影像展示了沙特阿拉伯石油经济的兴起,其中一幅图像上,沙特阿拉伯石油公司的董事会正在油井前会晤。与之相邻的则是中国艺术家张培力的《同时播出》(Broadcast at the Same Time,2000),26块屏幕上播放着1999年12月31日当天世界各地的新闻,从伦敦到莫斯科,这些新闻见证了世纪之交的世界。马特与张培力作品的并置也显示出双年展想要将沙特当代艺术实践放入更广阔的世界语境中的意图。
Sarah Abu Abdallah and Ghada Al Hassan, Horizontal Dimensions (2021) Image- courtesy of Canvas and Diriyah Biennale Foundation
南非艺术家约翰·肯特里奇(William Kentridge)的《愈发柔美之舞蹈》(More Sweetly Play the Dance,2015)围绕游客观赏的位置搭建了八个屏幕,神职人员、矿工、革命者,同样是行进的队列,不同身份的人映射了不同的历史事件。肯特里奇借由这些角色来阐述他的“边缘思考”(peripheral thinking)理念,也就是当我们思考时,允许一些并非处于焦点的、走神的“边缘”想法纳入进来。这种对于中心和边缘的隐喻也适用于对地域的重新思考,即囊括欧美主流视角外的多重叙事与曾被忽视的视角。
“边缘思考”也是本届迪里耶双年展第三单元的名称。在这一单元中,艺术家们的创作涉及与几何抽象、具象肖像、集成雕塑与综合媒介拼贴等已然确立的艺术谱系之间的关系,在以几何抽象、具象肖像、集成雕塑与综合媒介拼贴,在给出新解决方案的同时,又提出新的问题。
左:《红土圈》 右: 《精神食粮的“世界地图”》
如今,越来越多的国际展览流露出对于“边缘”的关注,这种趋势可以追溯到1989年巴黎蓬皮杜中心的“大地魔术师”展览。而迪里耶双年展也体现了与这场著名展览的渊源——英国大地艺术家理查德·朗(Richard Long)的《红土圈》(Red Earth Circle)出现在展览的“全球当代”单元,而它的上一次亮相正是在“大地魔术师”展览。当时,理查德·朗的作品与澳大利亚原住民的作品相邻,呈现了展览的意图,即抛弃欧美视角的主导,将艺术实践视为一种普世的现象。而在迪里耶,这件作品的旁边是沙特女性艺术家马哈·马鲁(Maha Malluh)的《精神食粮的“世界地图”》(Food for Thought“WORLD MAP”,2021),这个装置以带有伊斯兰宣传的磁带拼出一个世界地图,让人去思考什么是全球和地缘。
马哈·马鲁,《精神食粮的“世界地图”》,2021。©迪里耶双年展基金会与艺术家
马哈·马鲁1959年出生,曾在美国求学,她以家乡急剧变化下充满反差的景象作为灵感,在现代语境中探索沙特阿拉伯城市化的象征与文化元素。马哈·马鲁的作品出现在大英博物馆、泰特美术馆、蓬皮杜中心等馆藏中,而像这样在世界范围中有一定知名度的沙特艺术家并不多见。此次展览共有27位沙特艺术家参展,“我们选择的大多是比较成熟的沙特艺术家,他们也是过去10年沙特第一代全球意义上的当代艺术家。他们在国际上的知名度可能不是那么高,圈子也很小,当然其中比较出色的艺术家在过去10年也有很多展览机会”,田霏宇在采访中告诉澎湃新闻,“我觉得这一点和过去的中国艺术家的状态很像。”在迪里耶,能够看到诸如徐冰、王鲁彦等中国早期当代艺术家的创作,他们的作品与如今涌现出的沙特当代艺术家形成了一场跨越时间的对话。
后疫情时代的新世界:传承和实验
徐冰在《背后的故事系列之溪山无尽图》(2014)中,用废弃物重构了一幅经典山水画。在中国,当代艺术家们往往从丰厚的传统中汲取灵感,在沙特阿拉伯也同样如此。受本次双年展委任,达娜·阿瓦塔尼(Dana Awartani)创作了《站在阿勒颇废墟旁》(Stand by the Ruins of Aleppo,2021)。阿瓦塔尼游走于沙特阿拉伯境内的不同地区,采集黏土制成土坯砖,复刻出阿勒颇大清真寺的庭院。
徐冰,《背后的故事:溪山无尽图》
扎赫拉·阿尔·甘迪(Zahrah Al ghamdia)《一个地方的诞生》
据田霏宇介绍,这座大清真寺在战乱中被摧毁,而阿瓦塔尼的这一委任项目使用当地的土,制成3万块砖,拼接出清真寺的地板。在迪里耶双年展中,像这样的委任作品的数量大约占了一半,由于是在疫情时代,策展人与艺术家的交流往往在线上进行,“我们更多的是和艺术家在线上聊,确定合作意向、讨论展览主题后,给他们一个时间,然后他们会提出计划,包括预算以及对空间和材料的需求,如果觉得都很合适,我们基金会也会提供相应的费用让他们去制作。”在采访中,田霏宇分享了与艺术家合作的过程。
扎赫拉·阿尔·甘迪(Zahrah Al ghamdia)的《一个地方的诞生》(Birth of a Place)也是去年的新作,艺术家谱写了面对沙特阿拉伯士绅化的挽歌,她用贝都因帐篷将迪里耶传统的泥砖房描述成一个个诡秘的“泥峰”。和阿瓦塔尼一样,阿尔·甘迪并为简单地抒发对于文化遗产和传统的缅怀,这两件作品都出现在“传承作为实验”单元,这一概念由艺术家和建筑师豪尔赫·奥特罗-派洛斯(Jorge Otero-Pailos)提出:在这一框架下,保护不再是一个简单地对过去进行原封不动的保存;而是一种在材料和观念上进行干预的开放性实验。在这些干预下,原物质的特性可能会被凸显、扭曲,甚至被破坏。
玛纳尔·阿尔·多瓦扬(Manal Al Dowayan)©Tree of Guardians
陆明龙 《无店:红海版》(Nøtel,Red Sea Edition,2021_2018)
破坏可能是为了新生。在沙漠之上,在古老的泥砖建筑和昔日的工业仓库之间,对于新世界的描述和向往贯穿于整场双年展。这个新世界渴望打破父系社会的束缚,例如玛纳尔·阿尔·多瓦扬(Manal Al Dowayan)在她的作品中追溯沙特女性家谱的母系血统,这些女性通过口述她们的文化传统,将文化遗产世代传承;这个新世界与全球技术的发展接轨,在对于乌托邦或反乌托邦的思辨中构想未来,例如英国艺术家陆明龙(Lawrence Lek’)在《无店:红海版》(Nøtel,Red Sea Edition,2021/2018)中为“全球游民”设计的酒店计划,这种酒店的超高科技呼应了沙特阿拉伯另一个千兆项目——新未来城(Neom)的愿景;这个新世界也思索人类世与生态环境,例如,艾曼·齐达尼(Ayman Zedani)的《沙海之间》(Between Desert Seas,2021)将观众带入一片茫茫盐滩,在盐沼中央寂静的保护区,回荡着濒危阿拉伯座头鲸的声音。
展览将持续至2022年3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