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培根对于人类焦虑和本能的原始表达,在今天看来依旧鲜活而重要。
1月29日起,“弗朗西斯·培根:人与兽”将在伦敦皇家艺术研究院举行,展览跨越其50年创作生涯,展示画家对动物的迷恋——如何依托动物塑造和扭曲人体;在生命中最极端的时刻,他笔下的形象几乎无法辨认是人是兽,展览将展出培根最早的一些作品和他最后一幅画。本文作者科尔姆·托宾(Colm Tóibín)从20世纪艺术和文学中动物和人类的融合关系,再论培根作品。
培根,《三联画第二版》,1944、1988,198×147.5 cm
一幅画中,人物既不能说话也不能移动,观众只能看到其静止的姿势;一幅画中,身体处于物理状态,但灵魂也可能闪光。艺术家在创造生活的幻觉时,笔下对象的表情可能是模糊、生动、新鲜的,却在一秒之间被捕捉并定格。
培根的作品在描绘欲望和腐朽的同时,似乎有一种近乎愉悦的感觉。对他而言,人就是肉,会腐烂、会感到疼痛,会猛扑、会尖叫。画框画布,甚至颜料本身,都是无形的笼子。只要一不小心,动物就会从画中逃出。
培根,《猫头鹰》,1956,61×51 cm
在文学作品中,动物主人公创造了鲜明而难忘的叙事,它们将冷酷的喜剧和无情的噩梦混合。例如,在卡夫卡的《变形记》、导演尼尔·乔丹(Neil Jordan)的短篇小说《野兽之梦》、或在英国诗人托姆·冈恩(Thom Gunn)描述人与动物诗歌中,总感觉男性形象体内有一股力量在为一种更强烈、更真实、更朴实的生活而斗争。当他周围的上流社会在优雅世界的阴影中活动时,这个动物却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混合着羞耻和突发的自娱自乐。
卡夫卡笔下的故事与培根创造的许多图像类似,人类的动物性被伪装和控制。在《变形记》中,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梦境”中醒来,他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不过他并没有持续恐慌,继续他的推销员生活。但当他对家庭没有物质贡献时,家人一反之前对他的尊敬态度,逐渐显现出冷漠、嫌弃、憎恶的面孔。
在培根1945至1946年的《人物研究I》和《人物研究 II》,或1975 年的《三人物与肖像》中,人物的动物感既暴露又隐藏。这让人想起卡夫卡作品的寓意——隐藏在华服下的自我是脆弱的、颤抖的、害怕的,但也渴望被看到和理解。他们作品的冲突在于,有序和理性,以及难以命名的恐惧和渴望之间的空隙。
培根,《人物研究 II》,1945-1946年,145x129cm
卡夫卡的作品如同先知,充满纳粹将至的预感,字里行间也因为似乎知道即将发生战争而充满阴郁气质。除了写潜伏在人类体内、准备给世界带来惊喜的昆虫外,卡夫卡还写了一个名为《狗的调查》的故事,他笔下的狗往往看起来比人更幽默、更正派。培根的大部分画作作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当时的哲学和文学面对的是人类的孤立和潜伏在内心的邪恶力量。在培根最早的作品,如1933年的《十字架》已经显示这一创作主题,他将十字架上视为无助和残忍的象征,而不是救赎。
培根,《黑猩猩研究》,1957,152.4x117cm
当狗和黑猩猩在培根的画作中占据主导地位时(如《黑猩猩研究》),我们能看到两件事。首先艺术家坦白了自己的担忧。他剥去了人物服装,让他们光着身子,使之更鲜活的存在。第二件事是他把野兽放在了一个通常为人类臣民保留的舞台上,从而赋予了它们滑稽的尊严。
尼尔·乔丹(Neil Jordan)1983年出版的小说《野兽之梦》,以文字表达了培根的作品。他探索了孤独的男性形象,孤独使之在任何社交场合都感到不安。小说中,主角被蒙上了一层正在褪色的面具。“我突然感到恐惧,我的身体即将被暴露。我现在才意识到,无论有什么附属品,它们都在慢慢地离开我。”
这种认识出现在培根1953年的《肖像研究》中男性人物身上,或者1966年的《乔治·戴尔蹲伏的肖像》中。不仅仅是他们的姿势暗示了其内心的动物性,而且培根的绘画方式也展示了戏剧化的人性——人类生活在现代社会之中,却以动物所没有的方式承受着痛苦。
因此,培根所有的画作都带给观众一种紧张感,在孤独的、恐惧的、有自我意识的人物和咆哮的、掠夺的、恶意的、令人心寒的人物之间。培根玩味的是人与动物、智力与本能、脆弱与野蛮力量的较量。
培根,《乔治·戴尔蹲伏的肖像》,1966,98×147 cm
1937年8月,塞缪尔·贝克特在一封关于爱尔兰画家杰克·巴特勒·叶芝 (Jack B. Yeats,诗人叶芝的弟弟)作品的信中,对绘画中的人物提出了看法:“叶芝将男子和女子的头并排放在画面中,在不可还原的单一性和不可逾越的无边际中,一切被赋予了超越悲剧的冷静接受。”
虽然培根的画唤起了人类的孤立感,并戏剧化了野蛮人与自我的战斗,但培根并没有要求观众同情他的人物。正如贝克特对叶芝的描述“他的形象是冷静塑造的”;培根的愿景是无情的、严酷的。
培根,《斗牛研究1号》,1969年,198x147cm
虽然画中人物被捕捉、展示、固定,但这并不意味着培根创作的图像是稳定的、易于理解的。他暗示了创作对象粗犷而充满活力的内心生活。这种挣扎可以从涂颜料方式中看出,尤其是在脸上。培根的人物肖像既有质感、能量,又有多样的色调,这些人物肖像模糊地出现、有一种痛苦的尊严,以及恐惧的动物反应,培根作品的生命力也正来自于这种双重性。
但若说培根的人物同时具有肉体和灵魂,这仍然是不正确的,更确切的说是有一个外在的身体守护着内在的野兽。英国诗人托姆·冈恩探索了内心野兽的进化和出现,他的诗《驯鹰者》通过人与猛禽的隐喻,让人看到了黑暗和充满权力的人际关系:
你不过半个文明,
就驯服了我。
唯有眼睛,
我害怕失去你,
我失去了要保留,而选择了
温和的猎物。
冈恩的诗歌将自我视为某种内在力量的面具,并以另一种力量形式出现,或者与更温和的社会力量作战,并取得胜利。在冈恩诗歌的《成人礼》中,措辞反复随着男人变成野兽而演变为新的确定性。诗开篇:
有些事情正在发生。
角在我的头上发亮。
以及:
我的血,像是光。
在杏仁树枝后,
雪花般艳丽的角,
我等待着,离开视线。
这里的“我”既不祥又脆弱,声音既自信又平静。冈恩的野兽诗歌和培根的人物形象都有一种原始的痛苦感,这种痛苦接近于动物,但只有懂得才能体会到,他们不是在嚎叫,而是大声喊出一个有持久记忆的词。
培根,《黑猩猩》,1955,152.5×117.2 cm
培根喜欢“肉就是肉”这个简单的想法,但简单对他来说永远不够。他画中人物好像为打猎和觅食而生,但他们的野性包括一种感觉,即他们不仅拥有本能,而且拥有暗黑的知识。他们追求的不仅仅是食物和血,还有一些难以名状和难以获得的东西。培根的任务不是赋予他们象征价值或将他们作为隐喻呈现在画布上;他们必须真实而独特,必须完全是他们自己。他们用口是心非和怪异的举动来威胁观众,他们的痛苦是特殊的。
在画作中,培根不是要表现,而是要在变形、扭曲、涂抹图像的过程中寻找隐藏的能量,他以画笔的移动,观察可能出现的东西。正如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所写的那样,培根“抹掉了脸”。在处理动物形象时,培根对“动物这种形式不感兴趣,而是把动物作为一种特征”。
培根的画作是一种反“达尔文主义”,他在探索进化向侧面、向后和向内移动的可能性。画中人的脸是扭曲的、不平静。他喜欢蹲伏、弯腰、飞奔、咆哮、尖叫、猛扑的形态(《三联画——人体研究》,1970)。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极度孤独的,而且,正如贝克特所说,他们的孤独令人恐惧。
培根作品中的痛苦不仅体现在面部本身,还体现在姿势上,人物似乎处处畏缩,动物成为人的伪装。培根意识到混合了生物形态、情色形状、怪异的身体部分的视觉可能性。他画中的男女、野兽都有强烈的欲望。培根也喜欢牙齿,并着迷于嘴巴的形状。
1949年开始,培根在他的画中加入猴子,当时他画的《头部4》(Head IV)便是一幅阴郁的图像,其中人和猴子似乎奇怪地融合在一起。他的《蹲伏》,男人的头部下带有猿的姿势。这种姿势也出现在1951年前后的《蹲伏的裸体》和《人物》等作品中。尤其《人与猴》(1951年)中,喂食笼中猴子的人几乎成为请求者,猴子成为画中的主导。
培根,《带狗的男人》,1953年,152x117cm
在同一时期,培根制作了六幅大型犬类作品。第一幅开始于1952年,画面中一只咆哮的杂种狗立于绿色的圆圈中,背景平静的道路和一棵棕榈树,使画面更具威胁性。1953年《带狗的男人》中,男人明显缺席,只是个影子,主宰画面的那条狗蜷曲着身子,向人行道边的窨井盖移动,场景是水洗柔和的颜色。他创造了一个抽象的景观,除了人行道的线,窨井盖和狗。
培根,《头像6》, 1949,91.4×76.2cm
培根的动物不像人类。他们被赋予了全部的动物性。另一方面,即使是为教皇画像,他们的恐惧和饥饿也是发自内心的,并不止于精神。让培根兴奋的是视觉的可能性。对他而言,人类可以在世界上摆出文明和自在姿态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的天才之处在于利用人与野兽的概念创作出的图像不仅令人不安,而且在视觉上引人注目、又含义不明;却足以震惊神经系统。
注:本文编译自伦敦皇家艺术研究院网站,原标题为《欲望与衰败:培根画中的动物本能》,作者科尔姆·托宾是一位屡获殊荣的小说家、诗人和散文家;展览将持续至2022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