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维微 谢礼恒
文章原载于《成都商报·大周末艺术生活》2017年4月1日
作品图丨李国洲 主编《禅之暇-罗含杰书道》
设计丨张涵
特别鸣谢丨李国洲 林茂森
天才多早夭。
罗含杰算不算天才?见过他墨迹的人会否取得一致的意见,这对他已不再重要。
未及半百算早夭么?四十好几在古人或许已是平均寿数,但在今天确乎是早了一些。对那些张力足够的生命,长度又能代表什么呢?
丨许瑶论书诗一首 45x48cm
就你我而言,幸福须有儿孙满堂,白发盈颠,而从他那面看过来,会不会就是冗长与平凡?
也许罗含杰并不拒绝生命的长度,只是实在已厌烦重浊生命之下的种种负担。想想看,当你抬眼望去,天空已不复一丝亮色,你我是否也会生出那“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的念头?
丨宋·欧阳修诗三首 26x22cm
罗含杰此生最大的快乐,是在沙河水岸桐荫之下,与两个姓氏与树木有关的至交老友谈书论道,纵酒放怀。然而生活不能承受之重,最终还是摧垮了肉身的罗含杰。其转身离去的洒脱,让人想起电影《非诚勿扰2》里那个叫做“香山”的朋友。
丨聂绀弩诗四首 31x34cmx2
四年前,一个春寒料峭的拂晓,好友手机上传来的一句“我走了”。那是现实里生无可恋的罗含杰与这个灰色世界的诀别,也是理想中心有不甘的罗含杰于旷野仰望苍穹,轻舒广袖地最后一声长啸……
罗含杰的书法放逸高旷、孤峭潇洒,一如其离去的身姿。他的书法不能仅作墨迹观,因为其流行书风的每一处使转,似乎都拽着生命的血丝。
丨唐·李白诗一首 66x133cm
手机屏幕上,见过一个戏剧小生似的忧郁面庞,但我并不认识罗含杰。此时揣摩其内心,仅能凭借其生平梗概与有限的遗墨。我料想在他那里,艺术一定不是用来炫耀的复活节彩蛋。他常年临池,日日作书,不小心便把自己濡化进去,所有的热能皆于此处尽情释放。每当我面对那一道道性灵充溢的笔触,仿佛看见一个倔强生命的舍身一跃,脑际亦随之闪过洛夫描写人间至情的诗句:“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对这样的作品、这样的作者,如果仅作技巧、传派层级的理性分析,只能凸显笔者见识的局限与自身的渺小。
丨唐·白居易诗一首 66x130cm
艺术未能挽救罗含杰的躯体,但似乎已超度他的灵魂。他留下的作品,便是其定格于纸上的鲜活生命。
罗含杰身世寒微,然其一生行迹却颇具古风,举手投足间,亦凛凛然有士夫之气概,只可惜,他生错了时代。
丨近人句 34x137cmx2
或许,是因为你我肉眼凡胎,未能辨出其惊鸿一瞥的生命,根本就是从历史的某处穿越而来;又或许,他那句“我走了”,并不暗示已自沉于冰冷的湖底。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厌倦云游,飘然归来,重约老友,痛饮于沙河岸边的梧桐之荫……
(维微 2017年3月16日夜半于七丈山房)
艺术是一厢情愿,如痴如醉的感情事业
失踪的书家
罗含杰,四川成都人,1965年生。1983年至1985年,师从蜀中名家刘奇晋。精行草书,参以汉简笔意,书风质朴、自然、大气。中书协会员,作品曾获首届蜀都青年书法大赛一等奖等。自2013年3月12日与家人、友人失联至今。
丨罗含杰
“‘活’同‘死’是个担子,‘病’是一支扁担,病人就是挑这担子的人。在‘活’同‘死’还能平衡时,扁担是重重地压在肩上,永远压着,不让挑夫有一点休息。有一天活的重量忽然减轻到没有时,不,只要减到不能平衡时,那一端一定不能支持,一定翘了起来,扁担也随着它从病人肩上轻轻溜去了。”这是书家、才女张充和在文章《门》里的一段。
丨禅诗四首 34x34cm
2013年3月12日,一位颇有才情的成都书法家,在给两位至亲好友发送了一条短信后,就再也找不见了。他的两位好友李国洲、林茂森,也是他的书画同道,两人找了两天两夜,他的家人也报了案。可直到现在,人依旧杳无音讯,只留下一摞极具个性、灵魂飞动的书法作品,给书法界一个雁过留声的名字:罗含杰。
丨唐·杜甫诗句 66x66cm
朋友们当然希望这“失踪”只是一次“云游”。多年过去,李国洲和林茂森想要完成罗含杰的夙愿:收罗他的作品,为他举办一次个展。
1
他酒后作书写得很好,
高兴了还把酒掺进墨汁
熟悉罗含杰的朋友都知道,他2012年底罹患喉癌,一生清苦,才华横溢,为人豪爽仗义,重情却不被亲情、爱情所眷顾。重压在肩上的“扁担”他丢得轻巧,最后的那个短信也字字戳人:“我走了。”李国洲说:别人恋的是家,他却恋的是远远的一个海角,我相信他是去云游四方了。
罗含杰的一些书法圈的朋友都说他一生清苦,没享过什么福,作书用金笺纸都难得一两回,“笔也没用过高级的,就连酒都没喝过啥子好的……”
丨唐·许浑诗一首 67x132cm
在画家林茂森的画室里,挂着罗含杰的几幅书法,对联也有,文气扑面,极有个性。其中一幅:高怀见物理,和气得天真。如今看来,如同箴言。林茂森说,“他身上有股与生俱来的书生意气,长期的孤寂生活,沉静的环境,超传统的社会历练,还有空冷的家庭亲情,让他有了独特的思想观点,只能将这股寂寞付诸于书法和烧酒。”
罗含杰曾在成都塑料厂工作,上世纪90年代初辞职到街道办当了一段时间文书。他习书很早,从老成都的南虹书法艺术学校(即后来成都书法艺术学校),到后来西城区文化馆书法班,再到跟随刘奇晋先生习练,罗含杰鲜明的个性和风格,逐渐在与自己磨炼的过程中形成。“他性格豪爽,大气、洒脱,属于‘散仙’一个。”
丨唐·李白诗一首 67x132cm
罗含杰“逢酒必醉”的段子几乎在每个与他相熟的书友同道间流传。因为性情耿直,“酒后作书写得很好。大家意乱,他不情迷,写的作品灵魂飞动,有意思得很,加上人又大方,别人要他的字,他都写,高兴了还把酒掺进墨汁,蘸酒写字的时候不少。”李国洲回忆与罗含杰的相识,当时篆刻家陈明德等几位熟友也在。“那时他推门进来,大家一看,一个光头儿,气氛亲热,相识就是朋友,面缘好。”那时的罗含杰,文书没当几日,就去了温江一相熟的老板朋友手下做事。他住单身宿舍,两张桌子一拼,就是书案,可安心打工的时日无多,他受不了每天与书法无关的杂事,一走了之。
丨宋·苏轼诗一首 70x138cm
罗含杰姐弟四个,他是老幺,从温江回成都后他不愿意回家住,“应该是家庭缘故,长期压抑,二十多年他都没见过他姐,亲情淡薄,这也让他孤独。”李国洲给了他一个安乐窝,让他暂住在新鸿路那间不大的房子里,还开了个书法班,“我想在他患病之前两年多,是过得最无忧无虑的。也创作了很多作品,现在看到的很多作品,几乎都是那个阶段完成的。”罗含杰经济比较困难,朋友请他吃饭,他就写幅字回礼,“他自己倒是看得很开,一个人吃饭就煮碗面,提两瓶啤酒,喝完就写,或者边喝边写。人过得这样,虽说无财,但也无忧。”酒消愁与否不知道,但罗含杰之后出现了酒精中毒的状况,“酒越喝越大,手就开始抖,一些字抓不稳笔……我们想他心头苦嘛,只能用酒来解决。”李国洲说他经常一上桌子,还没开喝,手就开始抖,酒浪一地,喝了两杯后马上就好了,写字时也一样,“这不是酒精依赖是啥子?”
丨徐渭诗一首 97x47cm
提到了罗含杰的感情生活,李国洲叹了一口气,他的两段爱情,都无疾而终。
2
他的书法以“奇”出新,
整体又有难得的和谐之气
提到书法,罗含杰给人极深印象。“看他写字是一种享受。”他的一位书友说,他自学能力很强,领悟力惊人,经常看他拿本字帖坐在那里钻研,不临不摹,结字高超,记忆力惊人。书家维微则认为罗含杰的书法,处奇正之间,而以“奇”出新,整体又有一种难得的和谐之气。
丨陆游联句25x180cmx2
2009年,罗含杰、李国洲、林茂森一次酒聚,酒过三巡,罗含杰挥就一幅唐代诗论家司空图的《诗品典雅句》:“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落款他写:“时与国洲茂森小酌几杯于启梦书屋。含杰微醉。”众人都喜欢这幅字,罗含杰遂喊:这幅字就是我们三人的共同财产!如今看来,这已成为了三人友情岁月的见证。
丨唐·孟浩然诗一首 53x46cm
艺术家颜如琢曾有一篇《心无所感,言无所由》的文章,专门写给罗含杰:心醉书法。罗含杰严谨认真,在书法艺术之路上特立独行,从不在意名利得失。她提到一些细节,比如罗含杰在书法与酒之间选择——难,两者都是他的最爱。1983年,罗含杰就读于南虹书法艺术学校,系统学习了五体书法,其中行草受益最深,老师一再强调学右军书法,虽未至,为他以后的学术之路,铺就坦途。他内心感激刘奇晋老师,有次师母问:刘老师是不是对你们要求严格了?他说:岂止严格,是严厉,但我感谢老师!罗含杰自1997年加入中国书协,但此后再未参加中国书协的任何展览活动,耗费大量时间潜心研究汉简,敦煌残纸,历代写经,“偶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虽居陋室不改其志,令人钦佩。他看透寂寞与孤独,历经了坎坷艰辛,领会了淡泊从容,知书法艺术闲心所至,若浮于水面则无分量,故而潜心研究……”
丨宋·苏轼诗一首 34x137cm
目前能找到的罗含杰自述书法心得文字仅此一则。2012年4月,他写下:人云,“艺术是一种一厢情愿,如痴如醉的感情事业。”书法作为中国最具特色的艺术,我游艺于兹,已逾三十载,其间的甘苦,如鱼在水,冷暖自知……据说,书法的线条是人们情感的心电图。晋时有王羲之的《兰亭序》,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潇洒之至;唐颜鲁公《祭侄文稿》,悲国破家亡,忠义之心,溢于毫端;宋代苏轼《黄州寒食诗》虽辛苦甚至狼狈,然能旷达乐观。此等为艺术极致,线条即心态,能反映出写者的心情与心理状况。平和或浮躁,愉快或苦闷,激动或愤怒等等,跃然纸上。
丨王安石联 34x137cmx2
这段话被李国洲编入2012年《禅之暇——罗含杰书道》作品集中,由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刘奇晋先生题字“禅之暇”。“我有一次做梦梦到罗含杰在龙泉,找到一位农妇,结婚生子,耕作写字,生活过得很好,我们都挺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