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幅全景画而设立的博物馆：人生赢家的海滨风景

在电影技术尚未诞生的时代，全景画以一种再现历史情境的方法让人大开眼界，一时风靡整个欧洲。19世纪前期，欧洲出现了一百多个全景画展览，每个重要城市都有不止一处全景画展览馆。海牙的梅斯达赫全景画创作于19世纪晚期，这幅全景画是世界上仍在展出的最古老的两幅全景画之一。据说，画家梵高曾经来参观梅斯达赫的全景画，他被画面深深打动。
全景画博物馆的最主要展品就是一幅梅斯达赫创作的全景画。也就是说，这家博物馆正是为这幅全景画而设立的。与世界上其他展品丰富的博物馆相比，它非常独特，被称为只有一件展品的博物馆。
什么是全景画？什么地方有全景画？过去我们并不了解，在海牙参观全景画博物馆（Panorama Mesdag），也没有事先得到预告。

全景画博物馆外观

全景画博物馆位于海牙大街一栋古香古色的历史建筑里，走进一楼大厅，迎面的墙壁上挂着几幅荷兰风景画。我们以为这是一座绘画艺术博物馆，但顺着幽暗的扶梯拾级而上，走上二楼的时候，突然间光线满溢，视界大开，仿佛来到了郊外海滩高处的瞭望台上。头顶有一个巨大的圆盖形凉亭，四周围着一圈防护栅栏，栅栏之外便是长着荆棘与茅草的沙滩。放眼望去，远处是一片无际的海洋，风帆点点，海鸥群飞，还有许多船只抛锚在海岸上……我们明明是从街道上走进了一座大楼，为何在上楼后的瞬间，就置身于旷野的山冈上，还看到了海滩远处的景象呢？我心中暗想，莫非像刘姥姥进大观园那样，遭到戏弄了吗？同行的女儿诡秘地笑起来，说道：“你看到的不是真实的海滩实景，而是全景画！”原来，这里就是荷兰的全景画博物馆。
一．百年前的虚拟现实
“全景画”(panarama)一词是由希腊文组合而成的，意思是“全部的（pan）”“景色（horama）”。它是一种大型综合性艺术，利用360°绘画的方式表现三度空间，以制造空间的视觉幻象。现代全景画艺术自诞生至今仅有200多年的历史。在美术史上，有人把中国北宋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和日本的山水画卷视作全景画，认为这样的风俗长卷内容丰富，能将观者带入历史情境或风光名胜之中，让人俨然看到了“全景”，这可能就是全景画的灵感来源。
近代时期最先创造出全景画的人，是爱尔兰画家罗伯待·巴克（Robert Barker）。他发明了一种创作方法，让人们站在一个地点就能欣赏到三度空间（长度、高度、深度）的真实景观。全景画这个词也是他首次提出的，用来描述自己的艺术创作。1787年，他在伦敦注册了一项全景画专利，列举了全景画的主要特点和创作原则，1788年，他完成了世界上第一幅全景画《爱丁堡风景》。
这幅作品在当时并不算太成功，只画出了180°的半圆，没能实现360°全场景。1792年，他与儿子合作完成了一幅真正的全景画——《伦敦全景》。随后他又绘制了英国人欢庆英法战争胜利的场面。他在伦敦利塞斯特广场旁开设了一个展览馆，展出他绘制的英国乡村和城市风光。为了更好地展示这些画作，他专门设计建造了一座两层高的圆形大厅，在上下两层，可以看到不同的场景。画面沿着大厅墙壁布置成环形的360°，观众站在大厅中心位置可以环顾四周，随意观赏室内的各处画面。这种创作方式给绘画界带来了一种全新的视觉感受。他展出的全景画引起了轰动，伦敦人倾城而出，参观者每天络绎不绝。

伦敦利塞斯特广场的全景画馆结构图（来自：British Library）

随后英国的全景画艺术很快在欧美各国流行起来。为了能获得相互关联、气韵贯通、浑然一体的画面关系，画家们除了运用各种绘画技巧，还借助实物道具、模型、灯光、音响与解说等方式，逼真地再现历史上某一特定的场景，创造出使人如临其境的艺术感受。要实现这一目的，还需要许多不可或缺的配套设施，如观众平台、伞形吊棚、音响、电气设施和通风设备等。
此后德国著名建筑师申克尔（Karl Friedrich Schinkel）又提出了兴建永久性全景画馆的建议。一些投资公司看好全景画展出的收入，纷纷投资。画家们不断改进技艺，增强逼真效果。他们将地面塑型、仿真道具等实体景物与画面密切融合，全景画所产生的真实感常常让观众们沉迷其中，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受观众喜爱的绘画艺术。许多重大历史题材都被相继创作为全景画。《罗马全景》《金字塔战役》《莫斯科大火》《围攻巴黎》《色当城下的激战》《葛底斯堡战役》《亚特兰大战役》《土恩观景》《耶稣受难图》《滑铁卢战役》《波罗金诺战役》《康斯坦丁堡及城郊》《勃尔拜骑兵团》《从尼罗河卡赛桥上看到的开罗》和《莱克列尼斯战役》等一大批全景画作品，都在近代美术史上享有盛名。
在电影技术尚未诞生的时代，这种再现历史情境的方法让人大开眼界。全景画一时风靡整个欧洲。19世纪前期，欧洲出现了一百多个全景画展览，每个重要城市都有不止一处全景画展览馆。这股风潮很快也传到了美国，不过美国人对欧洲的战争场面不感兴趣，各个城市更热衷描绘周边的美丽风光，那些成功的全景画还会在不同城市移动展出。
海牙的梅斯达赫全景画创作于19世纪晚期。当时的全景画创作与展示技术已经至臻完善，即使今天的观众也会倍感惊奇。
二．从银行家到画家
梅斯达赫全景画的创作者梅斯达赫（Hendrik Willem Mesdag）是海牙画派的一员，以擅长海景画著称。他是一名险些被显赫家世耽误了的画家。梅斯达赫1831年出生在富贵之家，他少年时期就显示出绘画天赋，凭借优越的家庭条件，有机会师从当地名家学习。然而，作为银行家的儿子，他天生就要继承家族的事业。

全景画博物馆中的梅斯达赫像

他25岁时娶了银行家的女儿浩特（Sientje van Houten）为妻。浩特热爱艺术，也是一位画家。浩特的父亲去世后，夫妻两人又继承了一大笔遗产。浩特劝说丈夫放弃金融事业，全心投入绘画创作。于是，梅斯达赫35岁时成为了一名职业画家。
他在大海和天空中找到了灵感，全心投入海景画的创作。1869年，他搬到海牙定居，并在海牙附近的席凡宁根海滨租了一个房间，以便随时创作海景画。1870年，他的作品在巴黎的沙龙展出，获得了金奖。此后，他又在伦敦、费城、里昂、阿姆斯特、柏林和佛罗伦萨的画展中多次获奖。

梅斯达赫的海景画（Visserij & Vlaardings 博物馆藏，来自维基）

由于财富与绘画双方面的成功，梅斯达赫成为海牙艺术界的领袖之一，经常策划水彩画展。他热衷于购买同时代画家的作品，也许是具有与生俱来的商业天性，他收藏了大量珍贵的绘画，成为一个重要的收藏家。后来，他将所有收藏都捐赠给国家，得到授勋奖励，真可谓是含着银汤勺出生，又功成名就的人生赢家了。
1880年冬天，比利时的一家公司聘请梅斯达赫制作一幅全景画。他在妻子和3名学生的帮助下，于1881年夏天完成了这幅巨作。

梅斯达赫全景画（来自维基）

这幅作品如今就陈列在梅斯达赫全景画博物馆中。整个博物馆是为绘画量身定做的，画幅高14米，长120米，围成一个直径40米的圆筒！观众先要经过一条黑暗的走廊，然后登上一道螺旋楼梯，才能到达木制观众平台。平台上方有伞形吊棚，很像建在沙丘顶端的木头棚子。巨幅画面上部与吊棚连接，一直垂到地面。
黑暗的走廊和螺旋楼梯作为序曲，让观众忘记现实，并丧失方向感；登上平台后，上下视线都被遮挡，看不到画面的边缘。除了灯光，全景画上方还有一个观众看不到的巨型天窗，室内灯光混合着自然光线，打在画布上，从画面反射到观众眼中。由于天光随时都在变化，给绘画增添了一种动感，给人一种在窗口观看远方天际线各种景物的错觉。

全景画内部结构（来自全景画博物馆）

画中描绘的是19世纪晚期海牙席凡宁根海滩和村野的景色。梅斯达赫和助手们沿着圆形墙壁上的画布，逐一描绘出海滩、帆船、飞鸟、村庄以及远方的城堡等景物。这些景色都是他们在实地用草图记录下来的。回到画室后，他们把透明的草图绘制在画面中心的一个玻璃圆柱上，再放大投影到四周的画布上。每个人负责绘制一种内容，有人专门绘制海洋和天空，有人专门绘制建筑，有人专门绘制人物。画家们精心构图，将在海边看到的景象，转移到巨型画布上。梅斯达赫还将自己的妻子浩特画入图中，作为特别的签名，她在沙滩上撑着阳伞，支起画架，正在描绘眼前的海浪和帆船。

全景画细节,图中撑白色阳伞者为浩特

全景画细节，郊区马路与工厂

站在观景台上，一望无际的海滩在眼前绵延展开，沙丘、船锚和渔网把观者的视线引向远处的大海和天空，耳畔回荡着风声、海浪声和海鸥的飞鸣。眼前，是真实的沙子铺成的沙滩，沙滩上生长着干枯的水草，散乱纵横着不知谁家孩子丢弃的破旧鞋子，以及倾倒的空酒瓶。沙土和道具布置的沙滩，同画布上虚拟的海滩浑然一体，天衣无缝。
沿着观景台的栏杆四面漫步，远处的景色会随着视野的扩展而变化，高低起伏，辽阔悠远。海滩上有即将出海的船只，骑马行进的部队。回望身后，则可以看到海滨城镇的街道，孩子们嬉戏奔跑，女人们正将床单晾晒在衣架上，远处有火车冒着青烟经过。恍惚中，让人忘记了是在看画，还以为来到了真实的海滨世界。
据说，画家梵高曾经来参观梅斯达赫的全景画，他被画面深深打动，评论说：这幅画只有一个缺点，就是它完美无缺。
三．幸存的全景画
梅斯达赫全景画是世界上仍在展出的最古老的两幅全景画之一。我们今天还能看到这幅全景画是非常幸运的。因为19世纪末电影制作技术发明出来之后，人们的好奇心被新兴的电影吸引，全景画日益没落。全景画画幅巨大，一幅画的重量通常达4吨以上，被誉为“大型艺术中的恐龙”。随着电影技术的成熟与流行，这种绘画界的恐龙难以生存，很快就消失殆尽了。各国的许多全景画都从吊装架上拆卸下来堆放在仓库里，甚至剪裁成小块。全景画展厅也因为它那环形的结构难以适应其它用途，很多变成了马戏棚、滑冰场、库房和电影院。
海牙的梅斯达赫全景画馆刚建成不久，全景画就不再时兴了，订购这幅画的公司也被迫关闭。幸好梅斯达赫本人非常有钱，他将这幅画买了回来，保持原样在博物馆展出。于是梅斯达赫全景画就成为目前欧洲唯一仍然在原址展出的全景画。如今梅斯达赫全景画仍由他的后人保有。在政府的资助下，这幅全景画得到了很好的维修和保养，仍然如同百年前一样，向世人开放。

全景画细节，看渔夫收网的妇人

全景画细节，海边船坞

全景画细节，繁忙的城镇

全景画博物馆的最主要展品就是这幅梅斯达赫创作的全景画。也就是说，这家博物馆正是为这幅全景画而设立的。与世界上其他展品丰富的博物馆相比，它非常独特，被称为只有一件展品的博物馆。
这幅全景画采用写实的笔法，让人们仿佛身临其境地进入空间之中。随着时间的流逝，如今这幅画又具有了历史价值，除了将观者带到另一重空间，还将我们带到了另一重时间，回到画家所处的时代。如今梅斯达赫取景的席凡宁根的沙丘，已经耸立起一座座高层公寓，画面中低矮的楼房，已经变成海滨酒店，周围耸立着摩天轮和海滨游乐场，狭窄道路上的马车也被奔跑的汽车取代。但登上梅斯达赫全景画的看台，一切现代的变化都还没有发生，人们仿佛又回到了一百年前，沙滩上空旷辽阔，景致如画。
我们在这家博物馆的观景台上逗留了很久。随着室外光线的明暗转换，好像经历了从正午到傍晚，由晴转阴的漫长时光。只见得画面上成群的海鸟已经从远方飞回，我们这些远方的游人也不得不从这里返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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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我有幸获得欧盟伊拉斯谟奖学金（Erasmus Mundus Scholarship）的资助，到荷兰阿姆斯特丹大学访学一年。我所在的机构是交叉学科学院，我与阿大的Esther Quaedackers和Fred Spier两位老师共同开启了一项建筑方面的大历史研究计划。Esther研究中国建筑，我则研究西方建筑，尝试从大历史的视角，展开东西方建筑的比较与对话。大历史是关于世间万物的历史，在欧洲期间，我除了参与国际学生的教学和研讨，大部分时间都在各国考察，从大历史的视角解读西方的建筑和城市。
在这一契机下，我邀请父母来到荷兰与我同游欧洲。我的学术背景是建筑史，属于艺术史的一个分支。大历史提倡打破学科的界限，以更宏大、更包容的眼光认识历史，因此需要关注历史不同侧面的物质与文化。我们的游览计划除了文化遗产地，就是不同门类和主题的博物馆。购物的时间全然没有，吃饭也多是简餐。这种强度颇高的考察，本不适宜与父母同行。幸而他们都是历史专业出身，一家三口的兴趣与爱好颇为一致。他们对行程安排毫无抱怨，反而沉浸其中，甘之如饴。
我们三个历史学家四处漫游，找寻古老欧洲的幻影。欧洲城市素来重视古迹遗产的保存，在各个城市的古老建筑中，很容易找寻到城市最荣光时的模样，然而要想深入而细致地触摸历史的细节，就需要走入各地大大小小的博物馆。
这些博物馆将以往在纸上所了解的历史，一下子拉近到我们眼前。尤其是各种专题博物馆，丰富的展品大大超出了我们知识的界限，馆中每一件奇物的背后，都可能藏着某个科学家或艺术家的奇思妙想，传递出他所处时代的精神。为了弄清这些珍宝的神秘身世，我们在知识的海洋里访古问今，搜寻创造它们的杰出艺术家和能工巧匠的资料，努力发掘和解读展品背后的文化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