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4日,知名浙派人物画家、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吴山明因病在杭州家中辞世,享年82岁。从在浙江美术馆展览上第一次见到吴山明,到2019年考上其博士研究生后的学习,再到整理草稿等,本文作者回忆了一些与吴山明先生的师生往事片断。
2021年2月4日下午5点多,接到师兄灿鹏电话说吴老师走了,顿时整个人惊呆了。那时候正在家吃晚饭,两眼发愣,缓缓放下筷子,嘴巴停止咀嚼,脑子一片空白,仿佛世界停止了呼吸,欲哭无泪,眼睛一直定格在面前放吴老师画册的书架上,吴山明老师不就在眼前吗?不敢相信吴老师的离去!
吴山明
我简单收拾完立马奔向虹桥火车站,想以最快速度去杭州再去看看吴老师,这次从上海去杭州的路途觉得无比的遥远,高铁是那么的慢,归心似箭。
到杭州吴老师家已是半夜,出了电梯一股煤油灯和烧蜡烛纸钱的味道扑鼻而来,这个味道更加让我更加害怕不安,因为小时候只要有人过世就会闻到这个特殊的味道。进门看见很多人在客厅和餐厅里来回走动忙碌着,但我已看不清也这些面孔都是谁。空气越来越凝重,我顺着人群一步一步往餐厅移动,吴老师的灵堂惊现在眼前,灵堂上摆放着吴老师的遗像,前面摆放着贡品和鲜花,旁边挂着挽联“爱似山间明月,慈如湖上清风。”此刻我真的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我望着遗像上吴老师那般慈祥的脸,眼泪止不住往下流。给吴老师上过香后便移动脚步进了吴老师的画室,画室的格局还是以前熟悉的样子,灯光有些昏暗,角落的烛火和烧纸钱的火苗在不停地跳动着,大画案前坐着一排人,他们表情沉重满脸悲伤地注视着一张单人床,床上安详躺着一个人,这让我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眼前的现实又告诉我,敬爱的恩师吴山明老师真的走了,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悲痛的情绪,扑通跪地缓缓地向老师磕三个响头,有人把我扶起来并深深地给我一个拥抱,吴老师的音容笑貌充斥了我的脑海,一帧一帧地闪动着。
2009年,作者与吴山明合影
记得第一次见到吴老师是在读本科的时候,是2009年在浙江美术馆的一个展览上,我和几个同学在一起看展,耳边听见有同学很激动地跟我说:“快看,吴山明老师也在这看展览。”我赶紧顺着声音扭过头去,只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先生在不远处认真地看展墙上的作品,我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吴山明老师,激动得心跳加速并且紧张起来。我们几个同学就小声商量要去找吴老师合张影,因为我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几个同学就怂恿我要模范带头,我忐忑向前跟吴老师说明我们的想法,吴老师立马爽朗答应我们的请求,耐心的跟我们一一合影,我们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几个同学围着照相机不断放大翻看合影照片的每一处细节,生怕照片拍糊了,确定照片的清晰完整我们才放心,因为吴老师在本科阶段的我们心中就是大师般的存在,这是我和吴老师的第一次碰面。
吴山明作品《苏比依》,1975年年
吴山明,《湘西老农》,1980年
虽然之后的时间在校园内外经常能遇见吴老师的身影,但真正有机会深入接触吴老师还是在2019年考上吴老师的博士研究生之后。吴老师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位慈祥的父亲,时时关心我的学习和生活,总是给我鼓励与温暖。刚开学不久有一次我去凤凰山脚的画室看望吴老师,吴老师很关心地询问我家里的情况以及学校的学习生活,多次跟我说有什么困难尽管跟他说,不要客气,并特意交代我中午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在画室吃饭。那天我和吴老师以及师母一起围在一张长条凳吃水饺,吴老师担心我吃不饱让我吃双份,那段时间吴老师迷上吃海苔零食,饭间时不时夹海苔给我吃,这种关怀让我倍感温暖,使我想起小时候我爸爸不停夹菜给我吃的情景,平时吴老师就像一位慈祥的父亲一般关爱我。
吴山明,《吴昌硕先生》,1983年
吴山明,《格桑花》,1995年
吴山明,《西泠秋韵》,1993年
去年11月中旬我陪吴老师去南京治疗,那时吴老师身体状况已经不大理想,我们一直在鼓励吴老师,一起为吴老师加油。为了避免吴老师躺在病床上无聊和瞎想,我们拿手机让他看新闻听评书听音乐。有一次吴老师让我把手机关掉,他就闭上眼睛,我以为他累了想休息我就安静的坐在旁边,不一会,吴老师突然睁开眼睛,转过头来跟我说:“小苏啊,我觉得你的创作可以再往前走一步,你看看画面的形式是不是再复杂点,或者再更有深度,想想怎么样再调整一下会更好……”原来吴老师刚才不是看累了想休息,而是在为我的创作操心,针对我的创作吴老师足足跟我聊了近半小时,我怕吴老师太累了就打断他让他先好好休息。吴老师在这种身体状况下脑子还一直惦记着学生,时刻操心指导我的创作,正如师母所说的吴老师无时无刻时刻都在想着学生,我能有这样的好老师是我的福分。
吴山明,《小八路》,1978年
吴山明,《造化为师》,1996年
杭州吴山明美术馆即将竣工完成,前段时间我们一直在吴老师的画室整理资料,有机会能够全程参与整理吴老师的画室是我的荣幸,因为整理吴老师的资料使我有机会更加全方位的向吴老师学习,同时也让我看到吴老师艺术成就的方方面面。整理的资料主要包括文字资料和作品资料,文字资料包括吴老师作为一位老师对教学的点滴记录、一位艺术家的艺术随笔、一位人大代表对政府的献言献策文件、一位慈善家来自社会的感谢信等等,这些资料罗列了不同身份的吴老师的一生成就。另一方面是吴老师各个时期的作品和创作稿子,从画室的各个角落和卷纸堆中都会惊现让你意想不到的佳作,吴老师惊人的作品量和用功程度让我们惊叹和惭愧。我们把所有的作品和稿子一张张精确测量,虽然每件作品都有尺寸,但吴老师的艺术成就根本无法准确丈量也没法丈量,这需要我们用一生花时间去好好学习和研究。在整理过程中不断给我们惊喜,看到很多印刷在教科书上的经典原作以及很多将来一定有待于我们后来者梳理与研究的作品。在激动和惊喜的背后脑中经常会出现一个矛盾的画面:眼前面对吴老师如此精彩的经典之作,脑中却会浮现出吴老师躺在病床上瘦弱的身躯和插着输液管消瘦的双手的场景,这些作品都是吴老师用这双消瘦的手一笔一笔勾勒描绘出来的,一面是消瘦的身躯,一面是享誉士林的艺术作品,这种画面的矛盾反差交织在一起让我莫名的伤感,这种矛盾和反差越发衬托出吴老师在我们晚辈后学心目中的地位。
2020年12月8日,整理吴山明书法作品
画室里的每一件作品,每一张稿子,哪怕是一张小纸片、一张未完成稿,都包含着吴老师的艺术创作痕迹和常态。惊人的勤奋和创作态度的严谨是我直面吴老师作品最直观的感受。一天下午我们在画室的一个小隔间的箱子里发现一箱作品,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有好几捆,打开每捆的外包装纸发现里面有好几卷,解开绳子发现每一卷都是吴老师平时的书法练习长卷,内容包括书法诗词创作以及很多临习王铎的书法,有意思的是同一首诗词或者同一首诗词里的同一个字吴老师竟然书写若干遍直至自己满意为止才进行下一首或者下一个字,这生动再现了吴老师的书法练习状态和对艺术创作不厌其烦的态度。
缓缓地打开长卷,往前拉往前拉再往前拉……最长的竟拉出了近14米,最短的有4米,其实这只不过是吴老师平时书法练习的常态和日课,同一个字、同一首诗词的多遍练习恰恰说明了吴老师对于书法的刻苦勤奋和较真执着,同时也让我们读懂了作为一个画家的吴老师书法也能取得如此高度的秘诀。当我们对吴老师的书法还意犹未尽的时候,另外一个箱子堆积如山叠满了《大泽聚义》的创作稿,最大的稿子是和原作等大的尺寸(493X658cm),最小的是29X39cm的小稿,总共有25件大大小小的创作稿,最初的小稿有10件,然后根据这些小稿再放大多稿然后反反复复再调整修改,而且经常一稿有多遍墨稿甚至几经易稿:有不同构图的整体的大效果图,也有一组一组的创作实验水墨小稿,也有单人的局部写生,大稿上有“千疮百孔”的补丁,一件大创作这么多惊人的稿子,让我们深深感到艺术创作的艰辛不易和吴老师对于艺术创作的严谨。就在这时身旁的师母跟我们说当时吴老师还是带着伤痛完成这件作品,后面了解才得知当时吴老师在完成这件作品的过程中不小心左手骨折,左手吊着绷带,右手执笔的状况下顺利圆满出彩地完成这件大创作。吴老师之前曾谦虚地说他只是运气好,和同辈的画家相比不算最聪明的,就是自己笨鸟先飞比较努力而已。我想吴老师的艺术成就就是自己勤奋努力后最大的证明。吴老师画室的每一个箱子就像是百宝箱,我们总能不断的挖出宝贝,这些宝贝的背后都充满着传奇的色彩,每一件传奇都能让我们感动,让我们受益匪浅,让我们更能读懂吴老师的艺术。
作者和陆尚在测量《遵义之春》稿子的尺寸
吴山明、董文运、李桐,《大泽聚义》,493 cm × 658 cm,2016年
整理画室的那段时间,我经常会在一天整理完后去医院看望吴老师,吴老师每次看见我来了都会跟我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我都会微笑地说:“这是我向吴老师学习的好机会,不辛苦”。
有一次下午整理完去看望吴老师,吴老师看见我来朝我挥一挥手,因为那天整理完工作室身上比较脏我就没敢靠近吴老师,那时吴老师刚手术完说话声音比较微弱,他招呼师母过去,师母俯身耳朵贴近吴老师,吴老师咬牙吃力的用杭州话跟师母说:“请他吃好吃的”。这个场景让我久久不能忘怀,吴老师点点滴滴对学生的好让人感动,一月底画室整理告一段落,我回上海前再次去医院看望吴老师,我跟吴老师说我下次再来看您,没想到那次的看望竟是永别,很遗憾我没能见上吴老师的最后一面,能成为吴老师的学生是我的荣幸。
吴山明,《妹进》,1978年
吴山明《草原无垠》1994年
2021.2.14凌晨于上海魁盧堂
(本文原标题为《爱似山间明月——怀念恩师吴山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