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百年变迁的历史街区如何在今天延续过去的活力？
上海长宁区对武夷路从2016年起开始启动整体规划和更新对策研究，并逐步付诸实施。近日，武夷路历史风貌街区城市更新总规划师沙永杰教授接受了澎湃新闻专访，在他看来，对于这样一个近百年历史街区的改造不应流于表面，或是仅靠加入网红元素来吸引人流，而是以居住和生活在那里的人为起点，通过实质性的配套改善来延续街区的活力。
武夷路鸟瞰
武夷路是上海64条永不拓宽的马路之一，它隐藏于车流不息的延安高架路下方，在快速的城市发展中安静地守着自己的历史。从1925年“越界筑路”至今，经历了95年的变迁，如今沿街散落着花园洋房，建于各个时期的居民住宅和有些年头的各种小店。一些支路、弄堂从武夷路的两侧蜿蜒，如同毛细血管一般，窜连起整个街区的日常生活。
“安静”是武夷路给人的直观感受，位于定西路和延安西路之间的路段为风貌保护道路。而从沿街两边向内深入，则会发现它的“另一面”。武夷路历史风貌街区城市更新总规划师、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沙永杰告诉澎湃新闻，上世纪30年代，武夷路没有完全完成城市化，沿街地块的背面是菜地，新中国成立后造了厂房，随着产业的变革，不少厂房变成了园区，到了如今大都乏善可陈。基于这一点，他在规划中提出“从后面开始，从整体来考虑”，从而让沿街一带以及整个街区的价值得以提升。
武夷路
沙永杰介绍道，在具体改造过程中，通过长宁区政府的力量调动两三个地块启动，带来实质性的改变，由此激发其他地块的更新。在这些示范性项目中，原飞乐音响的工业用地经收储后，保留了部分工业建筑重新出让，企业获得土地后委托建筑师柳亦春进行改造设计，已经开工，2022年将建成为一个文化创意工作园区；另一处320地块则由原来工业用地（安置了简陋菜场）转型后打造成包含升级版菜场的多功能的街区，业主邀请了建筑师章明主持改造设计，2021年中将竣工。
不同于如今热门的网红打卡地标，沙永杰表示，武夷路的更新改造主要是服务在这里居住和工作的人们，“历史街区本身就有自己的人气……网红店的消费能够带动那些地价相对便宜、本身没有什么人气的地方的发展，但是对于历史街区而言并非如此。”在他看来，武夷路应该利用其历史上形成的居住和人口比例接近1：1的天然优势，改善公共配套，留住工作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武夷路上的建筑
在沙永杰看来，城市更新在历史街区中的机遇更大，放眼纽约、伦敦等国际大城市，“它们历史最悠久、最中心的地区，恰恰是今天最能代表城市能级的地区。”因此，对于武夷路这样的历史街区，我们需要意识到，“它曾经是最领先的城区，经过城市更新之后，保留了历史的某些特点，但仍然应该是最领先的城区。”
武夷路历史风貌街区城市更新总规划师沙永杰
“从里至表”的城市更新
澎湃新闻：请您先介绍一下武夷路城市更新规划的整体方向？
沙永杰：武夷路这一带是历史街区，老百姓的生活条件、公共空间、环境质量存在很大短板，有很多以前的轻工业厂房现在做园区办公使用，但整体品质明显较差，所以有一些问题，同时也是一个潜力地区。
我是从2016年3月开始做武夷路规划，当时是作为专家顾问，做了半年研究，提出了一个武夷路保护更新的规划研究报告。对于武夷路这样的风貌保护道路，以前经常做的是一些“美化”工作，并且把历史建筑做成博物馆和名人故居，与相关管理部门一起研究讨论得出的规划成果直接跨越了这一步，提出了和今天工作有直接关联的观点：一是要把武夷路当成一个街区、而非一条街来考虑——南到延安路，北到安化路，整个街区有47公顷；二是进行实质性的地块更新，实实在在地带动地区居住水平、工作条件、公共空间和公共配套的提升。
武夷路320地块
上世纪30年代，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上海城市肌理基本定型的时候，武夷路街区并没有完全城市化，只完成了朝向自己的街道两侧第一层面地块的建设，沿街地块的背面尚未建设，房子后面就是菜地。新中国成立后，大量工人导入该区域，在那些没有城市化的用地上造了厂房和多层住宅。产房在当时解决了很多就业，天然地形成了这个地区居住和工作人口比例基本接近1：1的很好的状态。
武夷路形成了这样的特点：沿着武夷路两边看是历史街道，但是再往后的土地是另一个状态。因此，对于武夷路的理解应该是超越了这条路两层“皮”的设想。我们从“后面”的问题，从街区整体发展来考虑，将来前面这层皮的价值会有更大的提升。这种“从里至表”的考虑与政府部门兼顾保护、民生与发展的意图非常契合。
澎湃新闻：具体来说，武夷路的改造目前有怎样的成果，未来还有哪些目标？
沙永杰：武夷路城市更新需要几个阶段，或者说几个“三年行动计划”。目前我们第一阶段工作正在收尾，第一阶段的工作不仅有地块更新，还有精细化治理、架空线入地、精品小区和社区治理提升等方方面面。第一步，我们做了公共环境的提升；第二步是公共配套内容，比如菜场进行了升级换代，接下来，还会继续深化实施美丽街区、15分钟社区生活圈等工作。第三，我认为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这个区域里有相当多的工作人员，如何让这里的办公环境提升，来促进这些公司的提升，或是为公司的提升创造更加适宜的物质条件，这是下面要强化的工作。第四，要解决住的问题，这里的住宅大量是公房，有很多历史遗留问题，在政策和技术规范等方面有一系列瓶颈问题，希望在下一个三年行动计划里去触碰这些难题。第五是研究解决交通问题，在公共交通上，这里离地铁站相对较远，由于近代时期形成的路网虽然丰富，适合步行，但是和今天汽车占相当比重的交通模式之间存在一定差距，如何提升综合的交通能力，也是一个需要研究的难题。
历史街区的“产城融合”
澎湃新闻：您提到了这一地区居住和工作人口比例接近1：1的特点，以及对居住和工作条件的提升。这种人口比例有怎样的优点？在这一基础上，未来住宅区和园区会有怎样的变化和发展？
沙永杰：相比于一个以居住为主的历史街区，武夷路的改造潜力更大，前者因为已经形成了明确的肌理，经过几十年的磨合达到了稳定的状态。武夷路街区的配套肯定是既服务于住的人，也服务于工作的人。我们可以充分利用这一特点，做更加实质性的更新工作，让这个区域最大限度地发挥它的资源潜质。
武夷路
武夷路留下来的厂房和园区物理质量相对较低。目前，通过区政府的力量调动了若干地块启动更新，由此来带动其他更多地块实施更新举措：区政府把区属资源收拢起来，重新梳理，有组织地实施地块更新改造，并请第三方有实力的管理公司参与改造后的运营，这为周边其他权属的待改造地块做了示范，触动他们打破消极等待的状态。例如有的地块经过改造，建筑物上部是办公，底层是公共配套，实现复合功能。这样的空间改造具有很好的示范作用，更好的园区环境可以吸引好的公司入驻，其他的园区也会接着效仿，整个街区的工作环境就提高了。
武夷路嘉华地块
对于许多上班族来说，最理想的状态是在工作单位周边居住，这就是很多新城区所提倡的“产城融合”。在武夷路街区，通过各类改造，希望能够让住在这里的人觉得生活环境提升，也希望今后能吸引在这里工作的人想要搬来这个社区居住，把今后社区发展期望的人群聚拢过来。
嘉华飞乐厂项目效果图
澎湃新闻：武夷路的厂房-园区改造仍然以办公为主要功能，现在有一种现象是，很多工业厂房都被改造成博物馆美术馆，您对此是怎么看的？
沙永杰：这个问题的前提在于，这些博物馆美术馆是否是政府公共投资建设和运营。城市政府能够用于博物馆美术馆的公共财政比例往往非常有限，国外城市中大部分博物馆美术馆是社会各类资本或基金会出资建设，并由专业力量来运营的，运营得好意味着受到市场认可，反之必然维持不久。目前我们为数不少的公共投资的博物馆美术馆很难有充分的资金和合格的专业力量做到合格的专业程度，完全靠公共资金维持，成效低，不可持续。城市需要更多高效高质量运营的博物馆美术馆，但不能主要靠政府来做这样的事，而且博物馆对当地的老百姓来说不是最需要的，他们更紧迫需要的是更完善的公共配套。名人故居也有同样的问题。
“网红店”能够为街区带来活力？
澎湃新闻：如今有不少“网红店”介入街区，被一些人认为带动了区域的活力，从城市更新的角度来看，您认为它给街区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沙永杰：网红店主要是一些人过来拍照、传播，店铺需要这样的流量，但是这对于社区来说没有实质性帮助，许多网红店卖的也并不是你每天日常生活需要的东西。历史街区本身就有自己的人气，人们可以坐在院子里聊天喝茶，但是网红店介入以后就不行了，这些地方打破了当地生活的安宁。久而久之，一些居民搬出去了，甚至一些工作的人也离开了，而网红是“满世界跑”的，喜欢网红的人也并不会每个周末都去同样的地方，最后，被网红扫过的地方失去了原本的活力。
鹿园 长宁区非遗
我认为这些网红店的消费能够更适合带动那些区位不好、地价相对便宜、本身没有什么人气的地方的发展，但是对于历史街区而言并非如此。网红店就像是给一个街区“化妆”，从外观上改变明显，但是真正的城市更新相当于“医院”，解决的是居住、工作、交通等实质性问题。
澎湃新闻：相比于“网红效应”，长宁区在武夷路项目中提出“静雅”概念，这个概念对于地块的更新来说有怎样的作用和意义？
沙永杰：公共空间的更新和设计应该首先服务于居住、工作在这里的人，而不是访客。我们从全国各地都可以看到，很多更新项目都希望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这个想法本身没有错误，但会带来潜在的问题，就是我们的设计师们可能会把设计所要服务的人群“本末倒置”，过于偏重访客的比例，或是因为它作为公共空间，它的经营人还没出现、使用人还不确定，就偏向于网红设计的目标。“静雅”与之不同，主要是为了居住、工作在这里的人考虑，这些人一定希望它是安静的，品质又很高。另一方面，在城市的任何一部分，公共空间都是对全世界人开放的，但是它并不以开放和吸引更多人流为目标，这是一个很大的区别。所以，长宁区政府提出武夷路走“静雅”的路线，这一点我非常赞同，也希望今后坚持住。
历史与更新
澎湃新闻：除了网红设计之外，对于一些小的空间改造，现在经常听到一种叫“微更新”的说法，这和城市更新有怎样的区别和关系？
沙永杰：城市更新立足于具体的地块更新改造项目。例如把一处公用的自行车棚变成一个小型菜场，从一个附属设施变成一个商用设施，相当于改性了，其中涉及的管理程序复杂，因此目前推出实施项目的难度还比较高。在这样的情况下，微更新相当于一个“权宜之计”，它是由政府发起，通过专家和设计师参与做示范性举措，目的是调动广大群众的积极性，激发大家对社区建设的参与意识，最终实现社区群众能自发对公共部位群策群力实施小微更新的良好态势。微更新能够解决的问题不大，它在这个时期的积极意义在于，城市需要改变，希望大家都来关心，最终能够带来实质性改变的还是地块或整区域提升类型的城市更新。武夷路各个地块的改造，都可能具有一定的城市更新样本意义。
武夷路鸟瞰
澎湃新闻：从武夷路的经验来看，您认为今天上海历史街区的城市更新有哪些关键？
沙永杰：从一个城市研究者的角度来说，上海的老城厢、外滩、里弄，今天的衡复、武夷路一带，甚至是一些工人新村，即使拿到国际上比，都是在当时经济条件下做的非常好的规划，体现了社会合理的运行秩序，照顾到很多的人。相比于绝大部分其他城市来说，上海在这方面的资源相当丰富——一个城市有这样多样化的特点，在每一片区能够体会到历史为城市沉淀了对某种生活方式非常合理的物质性的载体，这是相当好的。另一方面，城市在发展，上海在全球城市的竞争网络中的地位会越来越高，历史街区的发展是不可回避的。对标纽约、伦敦等其他和上海有可比性的全球城市，有些城市把历史和今天、未来连接得非常好。上海是一个有历史的城市，保护的同时需要根据今天城市发展的实际问题，对历史街区采取必要的干预手段，从而确保历史街区的未来是美好的，是高能级的，这就是城市更新所要做的工作。上海仍然在快速发展的黄金时期。从这一点来说，上海在今天要仔细地看到历史上给我们留下的值得保留的东西，并进行必要的更新和升级。只有这样才能既保住历史特点，也能保持活力。
武夷路
武夷路
目前，我觉得从规划角度来说，推进城市更新仍存在一些多方面原因形成的难度，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和吸收新理念都尚需时日，采取举措的时候，相对来说用了一些比较保守的办法。我觉得宁可保守一点好，同时也要不断去试新办法。武夷路就是一个很好的试点，它在没有大规模增量、没有大动干戈的情况下，能够让它品质和价值提升，这就是好的一个模式。
城市更新提供了非常好的机会，尤其在历史街区里面，我觉得机遇更大。在国际上，像纽约、伦敦、阿姆斯特丹等城市，它们历史最悠久、最中心的地区，恰恰是今天最能代表城市能级的地区。近代上海在人口、城市能级、经济能级和产业能级等方面都是在亚洲首屈一指的城市。所以我们今天看上海各个历史街区的时候，也不要忽略一个事实——这些历史街区曾经是最领先的城区，经过保护和城市更新之后，需要保留历史上的某些特点，但仍然应该是最领先的城区，无论是在经济社会方面的作用，还是在城市空间结构中的作用，都应该是领先的城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