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瀚海寻梦——影像里的冯其庸先生与玄奘之路

今年(1月22日)是知名文化学者、红学家冯其庸辞世4周年。
前不久在无锡冯其庸学术馆举办的“丁和名人肖像艺术摄影展”呈现了上海市摄影家协会副主席丁和镜头中的大量冯其庸旧影与西域时光。冯其庸晚年痴迷于西部文化、丝绸之路和玄奘取经之路,曾以摄影为工具,记录和展现了他的学术研究。丁和与冯其庸交集颇多,2005年跟随冯其庸到罗布泊考察,开始探考与记录玄奘取经之路,2008年他曾与冯其庸联合举办“冯其庸 ——丁和寻访玄奘取经之路影纪展”。本文为其所撰的对冯其庸先生的纪念文章。
澎湃新闻同时也刊发清华大学沈卫荣教授在“丁和名人肖像艺术摄影展”上的发言。
纪念|瀚海寻梦——影像里的冯其庸先生与玄奘之路

冯其庸像  丁和摄影

纪念|瀚海寻梦——影像里的冯其庸先生与玄奘之路

冯其庸先生(右)和本文作者(左)在新疆罗布泊

2017年正月初七,我从上海飞赴北京为冯其庸先生守灵,初九参加了告别仪式,在八宝山与数百名各界人士一同向冯老作最后的道别。在回上海的航班上,我不禁翻看起电脑里有关冯老的图片文件夹。这里面记录了我和冯老十几年的交集,从相识,到同行;从欣赏,到谆谆教导。往事历历在目,他对我的关爱也余温还在,心痛惜别之情久久萦绕……纪念|瀚海寻梦——影像里的冯其庸先生与玄奘之路

丁和与冯其庸先生同行时所摄西域图片

纪念|瀚海寻梦——影像里的冯其庸先生与玄奘之路

丁和与冯其庸先生同行时所摄西域图片

冯老曾说过,他一生经历过三次生死大劫,均逢凶化吉,言语中皆是庆幸和感恩。他童年凄苦不堪,三餐不继,以瓜为饭,却苦读诗书,执着钻研,终成一家。他是国学家,是做大学问的人,虽常说自己农民出身,却有着非同一般的眼界和境界。他秉承老一辈学者踏实研学的作风,另一方面又践行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追求真知卓学的精神。用冯老自己的话说,他喜欢在游历中读书,读一部文化、历史、山川、地理、政治、经济综合在一起的大书。在我眼里,这种眼界与抱负与一千四百年前的玄奘取经如出一辙。玄奘取经是为了求真知、求真理;冯老做学问则怀的是一颗拳拳报国的赤子之心。在20世纪80年代,冯老把研究的目光转向祖国的西北部。他坚信,祖国的繁荣富强离不开西北部的崛起,而西北部的发展,首先要着力于该地区历史文化的探索。于是从1986年起之后的二十多年,冯老身体力行,十次前往大西北进行学术考察。他三上帕米尔高原,两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并绕塔里木盆地整整走了一圈。至于玄奘取经之路、丝绸之路,以及西域的重要历史文化遗址,南北疆的特异地貌、特异风光,也一一走过。经多年考证,冯老在海拔4700米的明铁盖达坂发现并确认了玄奘取经回国的山口古道,立碑为记。他后半生为祖国西北,尤其是丝绸之路上的西域,拍摄了数以千计的图片。而这,恰恰是我所熟悉的冯老,背着相机的、有着西域情怀的冯老。纪念|瀚海寻梦——影像里的冯其庸先生与玄奘之路

冯老83岁背着相机在新疆   丁和 摄影

2005年秋,我在冯老的力荐之下,得到了和他一同进入罗布泊考察的机会。此行毕生难忘。那年冯老83岁,在旁人看来这个年纪即使是做休闲观光之旅也是不合适的,他却执意要征服这片死亡之海,探访楼兰古城。他是要圆梦。入秋的罗布泊早晚温差二十多度,白天酷热,只能穿一件衬衫,太阳晒得厉害,只有躲在车背后的阴影下才能舒适一些;夜晚寒冷,军袄棉裤必须齐齐上阵。在这样的环境下,冯老每天穿了脱、脱了穿,要换三次衣服。戈壁上地形崎岖,一上路就是几个小时,冯老始终坐在副驾驶座上。我想,这是为了争取更好的视野,更近距离地接触罗布泊吧。冯老有一奇,令我十分诧异,在罗布泊如波浪颠簸的行进里,在无甚可看时,他能迅速进入打盹的状态,作见缝插针的休息。真是我们大多数同行都做不到的!这想必是他多年游历磨炼出的本事了。当然,这般强大的心理素质也委实令人钦佩。还记得他当时带着两台相机,三个镜头,可谓长枪短炮、装备齐全。相机,他是不假他人之手的,始终挎在自己胸前。右手总是紧紧握住机身,仿佛随时警惕着,怕漏了什么值得记录的珍贵影像。胶片同样也是自己卸自己装。在土堆上、帐篷里,他随时和专家学者们交流探讨。冯老谦虚提问,听得很仔细,然后结合他的学识给出可能的提示。入夜,年轻人在累了一天后都沉沉睡去了,冯老却还在灯下做着一天的笔记。这样的日子,整整十七天。冯老不但坚持下来了,而且状态奇佳。而在进罗布泊之前,他还在感冒并患有口腔溃疡。正如冯老爱人夏老师常常说的,“他一到新疆就什么病都没了”。听的人都明白,这无非是心无旁骛、全神专注的缘故。其时冯老已向中央提送了报告,建议在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成立西域研究所。西域历史语言研究所于2007年成立,并得到中央拨付的研究资金一千万元。这是冯老对西域和丝绸之路的又一功德。冯老晚年痴迷西部文化、丝绸之路和玄奘取经之路。他以摄影为工具,记录和展现了他的学术研究,出版多本大型摄影图记。虽不是专业摄影,他的图片却别有内涵,有的有着水墨般的意境,有的透露出磅礴大气之势。这一切都是建筑在真实反映被摄物现状的基础上,考实为主,兼有抒怀。他的摄影作品载有丰厚的历史文化,取景、用光,展现了他毕生研究的独特视野和思想总结。这是几千张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珍贵影像。所以我说,冯老是文人摄影,学术专题摄影的范例。纪念|瀚海寻梦——影像里的冯其庸先生与玄奘之路

冯其庸在新疆考察拍摄

有缘结识冯老,也是由于我的西域摄影作品吸引了冯老的目光,获得了他的赞许。他丝毫不因他的大家身份而高高在上,而是着意提携我这个学术门外汉。在他的指点和不断鼓励之下,我一步一步走上了西域文化摄影之路。在2006年,他向央视力荐,硬是为我争取了一个重走玄奘之路的名额。在冯老不遗余力的帮助下,我做出了《流沙梦痕》《玄奘取经之路》《德藏新疆壁画》《古代龟兹石窟壁画》等专题。犹记得2007年,见我已经在西域文化摄影上小有所成的冯老,把我的《玄奘取经之路》展览极力推荐给北京首都博物馆,为我一手操办了影展的重要事项。以致开展前几天,他累到神志恍惚,住进了医院里。冯老对我辈晚生的关爱和支持,这点点滴滴的恩情,终身铭刻我心。其实,这何尝不是冯老对于西域历史文化、对玄奘精神的宣扬传播作出的鞠躬尽瘁的奉献。纪念|瀚海寻梦——影像里的冯其庸先生与玄奘之路

丁和与冯其庸先生同行时所拍西域图片

纪念|瀚海寻梦——影像里的冯其庸先生与玄奘之路

丁和与冯其庸先生同行时所拍西域图片

记得去年十二月初我在北京参加全国文代会,抽了空去305医院探望病中的冯老,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未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的相见。冯老精神欠佳却兴致甚浓地说着他最近正在做的文章。提到我2016年在中华艺术宫的古代龟兹石窟壁画展览,他很激动。他为我始终不懈地拍摄西域而感到欣慰,为我的每一件成就感到由衷高兴。他推脱自己的功劳,反复说:“这是你自己的努力和创造。”他还关切询问着上海的一些老友近况,让我代他问好。我在床前跪握他的双手,忆起往昔,二人感动得几近落泪。纪念|瀚海寻梦——影像里的冯其庸先生与玄奘之路

冯其庸先生在新疆罗布泊

短短一个多月之后,冯老匆匆驾鹤离去,留下他的学术精神和无数的著作,留下他对祖国山川土地,对于国学的热爱,也带走了他未完的西域梦……他说:“将来如果我身体好,我还要去楼兰,去走帕米尔到和田的路,把玄奘取经之路真正走通。”此刻,想必冯老是在继续寻梦西域的旅途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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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大学沈卫荣教授在丁和名人肖像艺术摄影展上的发言纪念|瀚海寻梦——影像里的冯其庸先生与玄奘之路

冯其庸像  丁和摄影

很高兴今天来参加“丁和名人肖像艺术摄影展”。肖像摄影是一门有重要历史意义的艺术。我举两张我印象深刻的肖像摄影,一张是我在南京大学上学时的老师、著名蒙元史大家韩儒林先生的头像,不知是谁给他拍的,一直挂在南大元史室的墙上,光着头,圆圆的脸,非常有特点。韩先生是伯希和的弟子,学贯中西,但相貌却十分的传统,这样的老先生的相貌今天再也见不到了,亏得有这样一张头像。还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张肖像摄影是梁漱溟先生的,大家或都见过,非常智慧,甚至有点狡黠、不可一世的样子。这样的一代知识大家的形象今日再也没有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风貌、风骨。所以,人物肖像摄影是了不起的艺术,做好也是极不容易的。
刚才我参观丁和的人像摄影展,我有一个最突出的印象,即冯先生的形象在这四位先生中是最威严的。冯老是无锡人,无锡的老人们都很慈祥,很善意,冯先生也一样。但冯老身上还有一种无锡老人少有的特质,那就是冯先生的威严。冯先生是一个有特殊魅力(Charisma)的人,为什么他在北京这样的大地方能震得住,在学界、艺术界和其他领域都能震得住,除了他的学术和艺术造诣精深外,就是他有特别的威严和震慑力量,所以,就连丁和这样的大咖也能被他收为徒弟了。这确实是冯先生和我们无锡的老乡们相比一个特别与众不同的地方。我认识冯先生很晚。2005年,冯先生把我从国外招聘了回来。第一次见到他,感觉特别亲切,冯先生慈祥、温和,像邻家爷爷,如父辈一样与你说话。接触长了,就发现他身上有江南人少有的东西。他对人对事的判断很准、很果断,执行力极强,有少见的权威意志,于公众场合非常威严,与人交往、讲话总是不卑不亢,温和中有风骨。在丁和先生为冯先生拍摄的好多肖像上都把冯先生这一特点拍摄出来了,记录下来了,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我以前不知道,冯先生常用的一些照片原来都是丁和拍摄的。
冯先生在学界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无锡出了很多学术名人,这一代人中除了冯先生,还有钱钟书、杨绛等等,但他们的学术不一定与无锡有关,只有冯先生的学术和艺术成就,都与江南这块土地有关。今天我们从丁和先生的成长经历和艺术成就里,看到了冯先生的伟大。冯先生的成就要有很多人来继承和弘扬,学术上我们努力在继承冯先生的学术理想和方法,但冯先生在很多领域都有很深的造诣,他在不同的领域都有合适的传人,可由他们来发展他的理想,继承他未完成的事业。如在西域考古、摄影,西域文化的发现、记录和研究等领域,他都有杰出的继承人。纪念|瀚海寻梦——影像里的冯其庸先生与玄奘之路

冯其庸先生(左)和丁和(右)在新疆

本来,丁和是一位爱好摄影的人,而冯先生是位大学教授,他俩完全是搭不着边的人。丁和以前是一位成功的企业家,是在江湖上很牛的人,而冯先生一下子就把他引上了艺术和文化的道路上,与他真心的交流、给他专业的指导,教他怎样做事?如何做好事情,最终使丁和先生成为国内外首屈一指的西域历史文化记录者。又如青年雕塑家纪峰先生,他一个小青年,从安徽乡下来到北京,上不了大学,若没有冯先生的关爱和点拨,也就不可能有纪峰今天的成就。还有刘辉,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像是一个农民,在冯先生悉心指导下,今天已成了研究汉画、汉画像石的著名专家。还有冯先生的小保姆高海英,在冯先生身边15年,后来考上大学,现在已经在商务印书馆当编辑了。不得不说,冯先生眼光好,他老人家看得上的人,他都关心提携,最终他们都不负厚望。冯先生是一位大学教授,而他在学术和艺术上的影响力,都远远超过了大学的老师。2006年,我刚从美国回来,我陪着冯先生到上海浦东一个很高大上的地方参加丁和先生的一个摄影展,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关注着丁和先生。从2006年到今天,丁和已彻底脱胎换骨。原来的丁和或许有技术、有热情、有资金,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但他选择了追随冯先生,做冯先生交给他的任务和课题,并准备一辈子做下去。我觉得,要成为一名有成就的艺术家,如摄影家、书法家等,不仅要有艺术天赋,而且还要有艺术理念,背后更要有学术和学问的支撑。有些人字写得不错,但看上去总觉得缺点啥,不能成为一名书法家,这缺的就是学问和理念。对于西域研究而言,今天我们若不借用丁和的摄影已经很难了。刚才讲到他去德国柏林东亚艺术博物馆拍照片,实际上我跟柏林这家博物馆挺熟的,当时他没有找我,当然那时我俩也也不太熟悉。有一年我在德国柏林高等研究院工作,经常去这家博物馆参观,它就在柏林自由大学旁边。可以说,丁和拍摄的这批东西是很震撼的。但那家博物馆本身挺一般的,丁和拍摄的这些东西是这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将这些宝贝重新拍摄、出版,极大地扩大了它们的影响,他们应该要感谢丁和先生。如果今天丁和能再去柏林东亚艺术博物馆重新拍摄一次,对它们的理解和情感就更不一样了。纪念|瀚海寻梦——影像里的冯其庸先生与玄奘之路

丁和所拍西域图片

非常感谢丁和先生,他在冯先生学术馆举办名人肖像摄影艺术展表露出他对冯先生的一片真情。为了回报冯先生对我们大家的恩情,一直以来我们都希望能把冯先生学术馆建得更好,现在可以说,中国没有一个以个人名字命名的学术馆做的比冯先生学术馆更好了,在这里我们每年举办很多的文化、艺术和学术交流活动。前一阵,我去参观了饶宗颐先生艺术馆,觉得它根本无法与冯先生学术馆比。经过冯馆长、沈馆长的努力,以及当地政府和各界的支持,冯先生学术馆已成为无锡地区的文化高地。今后,学术馆确实还需要各界人士的大力支持,丁和先生的艺术摄影展来到学术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希望丁和先生有更多的朋友,更多理念相同的文化人,都能来学术馆展示他们的成就,使学术馆办得更好。纪念|瀚海寻梦——影像里的冯其庸先生与玄奘之路纪念|瀚海寻梦——影像里的冯其庸先生与玄奘之路

贺友直像  丁和摄影

纪念|瀚海寻梦——影像里的冯其庸先生与玄奘之路我与丁和先生见面不多,希望你今后拍出更多的优秀的人像作品,不仅是老一辈的,还有我们这一代的,例如荣新江先生这样的中年学者,他们具有和冯先生等老一辈学者完全不同的风范,如能拍摄的好,那就将展示一种完全不一样的风范。刚才,听谢春彦老先生讲话的风范,见到谢老的风度和气质,感觉就与丁和完全不同,两代人有完全不一样的风格,希望丁和能认真把谢老的本事学到手,继承下去。也希望丁和能把西域摄影艺术做下去、做得更好,这是对冯先生最好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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