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全球艺场·上海时间”为主题的上海国际艺术品交易月早已落下帏幕,然而,艺术的“上海时间”仍在延续。“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近期深入探访上海滨江美术馆群,探寻艺术的“上海时间”与背后。
得益于上海近几年艺术展馆的蓬勃兴起,一些展览持续成为热点,甚至有“美术馆成为视觉游乐场”以及一些展览成为“网红展”的观点,“打卡”真的比看作品更重要吗?
事实上,澎湃新闻在采访中发现,无论是艺术界,抑或观众群,对此均有清醒的认知和自身的价值判断,浅显的打卡式“网红化”艺术展确实存在,但说到底,仍只是局部现象。浮躁虽有,终只有是暂时的,真正的艺术仍然是沉淀且可以直面人心的。
十年前,对于上海艺术一日游,大抵会去人民广场。那一带有上海博物馆、上海美术馆和上海当代艺术馆等场馆;尤其是,为观看上海博物馆的特展而排队其实是司空见惯的,从2002年的“晋唐宋元国宝展”,到2018年底的“董其昌书画大展”,无不如此。
上海博物馆夜场排队现场
十年后,“艺术一日游”却很难给出确切的答案,不同的人、不同的喜好可选择不同艺术展览和活动。这得益于近十年来,上海的美术馆无论是数量和质量上都驶上了发展的快车道,在上海市文旅局向社会发布的2020年度上海市美术馆名录中,共收入美术馆89家,其中国有美术馆26家,非国有美术馆63家。其中不少都在黄浦江滨江两岸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2012年10月1日,上海美术馆迁入原世博园的中国国家馆并更名为中华艺术宫;同一日,在中华艺术宫对岸,中国大陆第一家公立当代艺术博物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开馆,这座从上海世博会期间的“城市未来馆”(原南市发电厂)改建而来的PSA,此后成为了上海双年展主场馆。
上海滨江艺术带的布局,从2012年悄然开始。
民营艺术力量的崛起
其实在此之前,2010年上海外滩美术馆在虎丘路20号开馆,其所在的亚洲文会大楼建筑,完成于1932年,此地在1949年前曾是“上海博物院”,作为中国最早现代博物馆之一,自19世纪中期以来即是上海的公共文化中心和学术交流中心。 2010年5月,上海外滩美术馆开馆展“蔡国强:农民达芬奇”一开幕便一炮打响,此后,无论是基于建筑历史、地缘艺术交流的群展“时光旅行者”、“日以继夜,或美术馆可为之若干事”、“告诉我一个故事:地方性与叙事”,还是曾梵志、宋冬、马克·布拉德福德、弗朗西斯·埃利斯等的个展,都让人看到了当代展览的策展模式和民营美术馆对艺术、其所在的地区的关注,以及国际化的视野。
弗朗西斯·埃利斯,《龙卷风》,外滩美术馆展览现场,2018
而后在2011年10月,也就是中华艺术宫入驻中国馆之前的一年,上海天协文化有限公司此举办了“毕加索中国大展”,依稀记得当时票价是100元,在看艺术展未成气候时,百元的门票并不便宜,现在想来这个展可谓当时的“网红展”,62件大师毕加索各个时期的真迹,让中国馆在世博闭幕后再次排起了长队。
如今,正在外滩1号举行的莫奈“日出·印象”也源自天协文化。作为民营资本的“天协文化”在10年间也引进了多场国外一流艺术家的真迹展,其中包括“印象派大师·莫奈特展”“蓬皮杜现代大师展”“西方艺术500年”等,也一度引领城市展览艺术新风尚。
2011年天协文化“毕加索中国大展”开幕仪式上,张曼玉出现在展厅。 澎湃资料
在“天协文化”把“印象派大师·莫奈特展”将睡莲真迹带到上海的2014年,龙美术馆(西岸馆)和余德耀美术馆在西岸开馆,这两家民营美术馆的开馆带来了由私人收藏到私立美术馆的艺术理念,也拉开了“西岸艺术馆大道”的序幕。此后,原上海飞机制造厂厂房被改建为西岸艺术中心,除了每年举办西岸艺术与设计博览会、艺术与设计创新未来教育博览会外,一些品牌发布也选在此处,西岸艺术中心对面,上海摄影艺术中心在2015年建成开馆。
随着2019年西岸美术馆、上海油罐艺术中心开放,2020年西岸艺岛的建成,西岸已经建立起了国际级公共文化场馆群,尤其在每年11月的上海艺术季期间,西岸更是引动全城,成为公众参与艺术活动的最热目的地。
2020年11月15日,西岸艺术与设计博览会外等待入场的排队人群
在西岸之外,2016年在外滩开馆的复星艺术中心,2019年在PSA边打造的“teamLab无界美术馆”也均成为过“打卡热地”。
在上文提及的美术馆中,除中华艺术馆、PSA、西岸美术馆外,其余均为非国有美术馆。截止到2019年11月,中国地区以当代艺术为定位的私人美术馆约为68家,其中上海地区数量占全国总量的3成多,上海私人美术馆成批出现并壮大、其数量和质量在中国遥遥领先,这得益于上海强大的经济实力与开放的文化环境,吸引了大量地艺术家、收藏家、画廊、艺术机构与艺博会的不断进驻,加之上海充满了创造力与可能性的环境、企业的资金支持,政府对于文化产业的建设与扶持,如徐汇区的“西岸文化走廊”等综合因素的促使下,上海私人美术馆成批出现并壮大,其数量于质量在中国遥遥领先。
多级展览,引发美术馆排队现象
如果说,2004年底上海美术馆推出的“法国印象派画展”在新世纪拉开了排队观看国际现当代艺术展的序幕,记忆中下一场排队观看的展览是2011年的“毕加索中国大展”、2013年上海当代艺术馆(MoCA)的草间弥生大展。
而随着此后民营美术馆的发展和壮大,几乎每年都会有几场引起关注的排队展,公众排队看展渐成常态,美术馆也有了更开放的姿态,比如1996年首届上海双年展“开放的空间”,其中便隐约显示了此后美术馆建设的方向,4年后的第三届上海双年展由蜚声国际的策展人侯瀚如负责海外部分,首次实现了将中国艺术家的作品与蜚声国际的外国艺术家作品一同展出。侯瀚如接受采访时曾表示,“我在这一届双年展中的作用不光是选择几个艺术家。我把一套工作方法、策展思路和从抽象到具体的制作过程比较有效地带进来。”上海双年展的策划模式成了一种国内外艺术界共有的文化期待,产生的辐射半径甚至波及今天的艺术生态和城市发展,同时也显示了国有美术馆的学术定位和对艺术价值的判断。
“雨屋”现场照片,2015年,上海艺术爱好者第一次感受到“沉浸式”艺术的概念。
2017年,龙美术馆(西岸馆)“詹姆斯·特瑞尔回顾展”观众在作品前争相留影。
2015年后,随着民营美术馆的发展,无论到何处都会引发排队观展热潮的“镜屋”“雨屋” 和Teamlab都先后来到上海,2015年兰登国际“雨屋”首次来到余德耀美术馆便引发排队热潮,上海艺术爱好者也第一次感受到“沉浸式”艺术的概念;2018年,“雨屋”再来上海,热度虽不及首次,但附上“万物与虚无”的展览,让公众从艺术和技术的双重角度理解作品。“teamLab”也是先在美术馆办展,而后在2019年开出无界美术馆。2019年复星艺术中心的“草间弥生:爱的一切终将永恒”展览中的“镜屋”也是几度来沪,而且距离其首次来沪已有6年,这6年间,变化的不仅是美术馆和观众的数量,还有美术馆的策展理念和观众多元的看展诉求。
2019年3月7日,“草间弥生:爱的一切终将永恒”展在上海复星艺术中心开幕。现场图。
美术馆开始尝试对传统艺术和展陈方式发起挑战,装置、新媒体、沉浸式展览似乎更加被民营美术馆所喜爱,当代艺术展览也不再仅仅是以艺术的形式对社会问题提出质疑,而是将公众融入艺术作品之中,与个人和城市现实实现链接。同时在不少热门展览期间,美术馆还开出夜场,可见其服务与观众的角度。
就观众而言,在城市文化的熏陶下,越来越多非专业观众愿意走进美术馆,接触时下最新的艺术潮流,每到周末,穿着时髦、妆容精致、花一般的年轻姑娘本身也成为美术馆一景。除了看展、打卡之外,在“小红书”上也可以看到她们以特别的方式介绍着艺术作品,从而为美术馆带来更多的观众。
“关于美术馆身份的意识形态存在于两种认知角度之间,一种认同的是机构的人类学和艺术史学身份,这种认知通过‘保存’和对‘保存’的批评性研究来理解文化,然而这种认知常常与另一认知相背离,即一种平等观念下的‘自由展出’,它相信展览是用于打开集体想象的工具,以将乌托邦式的想法赋型。”上海外滩美术馆资深策展人曾明俊(Billy Tang)说。
投射到上海近年来关注度比较高的展览多为西方美术史上有名艺术家展览、西方当代领域大牌艺术家展览、强调视觉快感的网红消费展,美术馆在展示艺术作品的同时,也会体贴地设置几处“打卡”作品,已成为其展览运营和推广的一部分。
“设计与奇思:装饰之自然本源”展览现场,图片由西岸美术馆提供。
由此,美术馆也不再企图以精英姿态去说教和灌输知识给大众,而是将公众聚集在美术馆当中,鼓励公众去主动发现和分享在展览中所得到的体验。虽然有诸如“美术馆成为视觉游乐场”的评价,但这并非美术馆的本意。
一些专业观众也对美术馆成为“打卡”之地颇有微辞,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毕竟当代艺术在国内还是很小众,吸引并培养更多的观众也是美术馆的使命之一。在复旦大学哲学学院青年研究员鲁明军看来,西方大师展对于国内观众是很重要的,毕竟能经常出国看展的还是少数人。但如果只是简单粗暴地借来展示,还是有些浪费。“我觉得这类展览,还是要探讨它与中国语境的关系。作为当代美术馆,其功能不仅是普及教育,还有自己的文化使命。这方面目前我们还是很欠缺,普遍缺乏展览的自主生产能力。”除了研究学者外,鲁明军本身也是当代艺术策展人,“作为其中的一员,我也保持着一定的警惕,因为迎合这种平滑式的观看和沟通,艺术逐渐沦为装饰和陪衬,美术馆乃至艺术本身就丧失了引领文化的功能和使命。特别是各种‘网红展’尤其如此。”
2018年6月1日,展览“虚·构”在上海昊美术馆开幕,阿根廷艺术家莱安德罗·埃利希的作品专注于用镜子制造魔幻的现实。
对于“美术馆成为视觉游乐场”的评价,鲁明军认为,既受大众文化的影响,也因为这些年当代艺术过度消费社会议题,艺术语言、媒介语言乃至美学、形式上缺少创造力,艺术沦为另一种知识的附庸,这个时候,简单直接的视觉游戏反而也许会释放出一种新的可能性。这个暂时不好定论,还有待观察。
不少美术馆也提出,不做“迎合型的策划”的概念,比如曾明俊就认为,美术馆须要根据自身希望代表的价值来确立自身定位。“作为美术馆,需要思考,当观众进入美术馆,如何维持观众和作品之间的想象力和连结的活性?而不是让观众以一张‘自拍’概括展览。”
虽然,“自拍”和“网红效应”可以带来一些观众流量,还是很有限。而且,“网红”只是一个局部现象,不会改变或影响艺术系统。“不要把网红当作观众来看,网红本身就是当代艺术的一部分,他们的很多想法和实践甚至比当代艺术还要当代。20世纪以来,当代艺术的几次浪潮都是以命名新的艺术为动力,今天的艺术虽然已经成为社会运动的一部分,但恰恰因此,需要跳出来重新思考什么是当代艺术。”鲁明军说。
多元的展览合作模式,助推美术馆发展
2019年,上海西岸美术馆与蓬皮杜艺术中心开启为期五年合作项目,并推出首展“时间的形态”,一些美术史上所见的、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收藏的作品来到上海。一年中,西岸美术馆举办了6场展览、20余个公教项目约500场活动。今年11月,“设计与奇思:装饰之自然本源”推出,展览以“设计”为线索游历跨越百年的“装饰”艺术图景,其中大部分展品来自蓬皮杜中心馆藏,同时展出的还有12位中国设计师的创作。除展览外,法国著名舞蹈家及编舞家杰罗姆·贝尔(Jérôme Bel)的项目“杰罗姆·贝尔的无限空间”也在西岸美术馆呈现,该项目邀请公众集体参与,透过舞蹈探讨更广泛的社会议题。
西岸美术馆
这种依靠国内外双馆长期合作办展的模式在上海并不是孤例。预计2021年开馆的浦东美术馆也将与英国泰特美术馆进行为期三年的合作。可见,未来除了引进短期的国外特展,以国有资产支持运营的美术馆 ,尝试以新型的、更为稳健的方式进行合作交流。这一模式将影响中国美育的发展。
余德耀美术馆 ,2016年引起轰动的“阿尔贝托·贾科梅蒂回顾展”。
诸多新兴的民营美术馆的合作模式则更加多样化,如华裔企业家余德耀投资建设的余德耀美术馆 ,其2016年引起轰动的“阿尔贝托·贾科梅蒂回顾展”来自于贾科梅蒂基金会的合作,且被纳入第二次“中法高级别人文交流机制”会议签署项目名单。“贾科梅蒂”之所以重要,不在其作品的体量,更重要的帮助一批中国艺术家理解现代主义,这个展览虽然早已落幕,但对于美术馆的品牌的建立比“雨屋”“KAWS: 始于终点”和“艺术家在此”大得多。
2019年,余德耀美术馆与洛杉矶郡立艺术博物馆等开启三馆合作,并推出首展“制作中:艺术与电影的工作场”,在今年艺术季期间,“摩耶精舍:张大千的园林”开启,在合作展中,另一个未到达国内的“奈良美智”展,预计也会引起观展热潮。
2019年11月7日,余德耀美术馆与洛杉矶郡立艺术博物馆等开启三馆合作,首展推出“制作中:艺术与电影的工作场”。美术馆官网图。
同期,民营企业家将个人收藏上升为私人美术馆的藏品,其中不容忽视的还有与艺术品相关的各项免税政策,以及上海自贸区成立以来在艺术品关税降低及担保方面所创设的经济保障。
不知不觉中,众多的美术馆向公众推送的展览和活动,已经成为城市生活的常态。随着一家家美术馆的建立,城市文化也在不断提升。上海成为了“全球艺场”,由本地藏家构成的艺术收藏群体也日渐明晰,但上海是艺术的发生地,并没成为首发地,上海各美术馆在现当代艺术上的话语权,尚无法与法国蓬皮杜、纽约MoMA、英国泰特现代同日而言,以全球视野看,上海的艺术行业尚在话语构筑的阶段。
同时,对美术馆展览“网红化”的趋势,也大可不必过于担心,艺术是个大浪淘沙的过程,艺术作品也始终是要在艺术界系统中才能得以全面展示,“网红化”只是一个局部现象,不会改变或影响艺术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