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上海自然博物馆新馆开馆,而对许多人而言,老馆里有他们的儿时记忆。上海自然博物馆老馆最初落成于1923年,曾是华商纱布交易所的所在。1958年,上海自然博物馆迁入这幢新古典主义的大楼中,直至搬迁。
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摄影师陆洁说:“在城市化的进程中,过去生活的痕迹被不停地抹去,让我经常对于家乡这座城市产生陌生感,记忆无所依托。”于是,她举起相机,拍下老馆从2014年5月关闭到2015年10月的搬迁过程,并汇集成册。她也在思考,在城市化和现代化的进程中,通过艺术项目和艺术作品可以做什么?
“临界点”,一座正在消逝的博物馆
文/陆洁
2014年初,因为听说上海自然博物馆老馆要关闭和搬迁,我又一次地回到老馆,回到我的儿时记忆。
本文图片均为上海自然博物馆老馆
摄影:陆洁
6月我们师生团队在得到馆方的许可下进入拍摄,此时正值这场搬迁刚刚开始,虽然部分展品如黄河古象,帝王蟹,秃鹫和部分馆藏标本已经搬离现场,但是展区中除了刺鼻的福尔马林的气味,还有反映着上个世纪浓郁的时代气息的陈设,两者混合在一起让人瞬间离开现实回到过去。
我出生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正值“文革”结束后,八十年代的儿时记忆都深刻地印在脑海里。当时是父亲带我进入这个神秘的自然博物馆,并且作为出生在上海的本地人来说,老馆便是我的儿时的记忆,对于这次关闭和搬迁,我更有一丝难以割舍的情怀。
上海自然博物馆老馆幽暗、封闭、充满优雅和静谧的气息,再加上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改造后就未曾做任何改变、奇迹般地保存下来的展示方式,整个场馆如同与世隔绝般地凝滞在那里,充满灰尘的空气中时间似乎也停止了下来。二楼的古生物大厅,硕大的合川马门溪龙骨骼矗立在那里。记得儿时来参观时,大厅顶部的光线透过明亮的彩色玻璃一泻而下,大龙似乎面朝观众缓缓走来,让我感到非常震撼。在此展厅中,只需要轻轻移动脚步,便可以从寒武纪到奥陶纪,从侏罗纪到白垩纪,生物千万亿年漫长的演化只在咫尺之间纳入眼帘。无脊椎动物展区,腔肠动物和节肢动物慢慢地演化,有些被浸泡在福尔马林的液体中,优雅而安静,一个个手工制作的景箱细致入微地展示了生物的形态特点和生活环境。越来越深入其中,鱼类、两栖类、爬行类,动物分门别类,鸟类展区是我儿时最喜欢的部分,形态各异的鸟那不同的眼神凝视着观众,并也展示着物种的多样性,生物的演化从陆地往空中发展……整个老馆的建筑与馆内陈设形成了默契和充满魅力的美感,一方面我被这种神秘而诗意的美感所打动,另一方面具有明显时代特征的整个场馆的布局和陈设也和这些美感融合在一起,混杂了福尔马林气味刺激着我的鼻腔和大脑。如古人类厅是按照恩格斯的《从猿到人》的理论发展而来的,将建国初期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完成后的意识形态纳入其中。生物的分类按照从低等到高等,有害和有利,与人类生产实践关系的实用主义来区别和划分,展厅中以极端认真的态度手工书写的美术字体中也时时处处地体现了这点。这些略显瘦长而遒劲有力的文字带有装饰性的美感,也体现了某种意识形态的控制力。我们能感受到所有这些都隐藏在文字背后,默默地控制着整个老馆,与世隔绝并逐步消失。
我把这个艺术项目定名为“临界点”,它是指老馆从2014年5月关闭到2015年10月的搬迁过程。在这一年多的过程中,它是一座正在消逝的博物馆。相对于其近六十年的历史来说这只是很短的一瞬间,但是对于一个崭新的场馆来说它又是一个转折点。所以我以此命名,并且在这个项目中使用展览、影片、书和网站等形式来归纳、梳理和展示成果。项目有一部五十分钟的实验影片,这是我与吴建新导演第一次的合作。影片以老馆的搬迁作为背景,从摄影师的视角把标本制作的过程、摄影师个人对幼年时光的回忆联系在一起,追求幻境和现实之间某种漂浮感的意境。我希望通过影片展示摄影师的个人身份、记忆与某些社会记忆互相之间所产生黏离和混淆的感觉。
影片虚构了五个“盒子”,打开盒子就像进入一个舞台一样,每次观众入场以后舞台的铃声响起表演即开始。这些图片也是对于影片内容和调性的诠释,展示了摄影师眼中正在搬迁的老馆,图片夹杂了黑白和彩色、幻境与现实、回忆与重构。在历经了一年多的拍摄之后,老馆结束了搬迁,新馆在2015年4月开幕。新馆完全不同于老馆,多媒体和新的建筑材料以及大量的触手可及的生物标本,让人目不暇接,为一场实实在在的视觉盛宴。由老馆搬迁过去的旧标本和崭新的标本集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新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大量的多媒体屏幕和部分安装了机械臂的生物模型对于我来说有某种疏离和无法抵抗的震慑力,通过在自然博物馆新址开幕前的少量拍摄中,我们仍旧能够感受到这种强大的控制力在运作着博物馆的转身和崭新的开幕。老馆是我的儿时记忆,上海也是我的家乡。在城市化的进程中,过去生活的痕迹被不停地抹去,并且带有粗鲁和片段不留的手法,让我经常对于家乡这座城市产生陌生感,记忆无所依托。熟知的场所和儿时的记忆经常被突如其来的新地标和拔地而起的综合性购物娱乐餐饮中心所占据,陌生与不停地被打扰的生活让我无所适从,包括一座自然博物馆。这里应该是在鳞次栉比的水泥建筑中让人安静下来的地方,可以了解生物和生命的由来,感叹自然和造物的神奇,从而对与我们息息相关的自然界抱有敬畏之心,更愿意去探索和了解更多关于自然界秘密的地方。
我想上海自然博物馆老馆这场历经一年多漫长的搬迁让我们感受到这些,那么其他的城市乃至于其他国家的城市化和现代化的进程中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那么我们可以做些什么,通过艺术项目和艺术作品可以做什么?
本文图片收录于 陆洁《自然的回声》
延伸阅读
华商纱布交易所:高高天棚下的变幻时光
文/王唯铭
1923年的那幢华商大楼
雨开始下了起来,不松不紧,淅淅沥沥,似有似无。天色似乎更加的阴沉了起来,让当年爱多亚路这一带的景物泛着冷冷微光。
车子在马路上飞驰而过,还有头上那个笨重的高架,也有无数车子正一路驰去,有声响传来,是轮胎压着雨水与地面发出的摩擦之声。
这就是1923年的秋季吗?或者,这就是1923年秋季时的爱多亚路吗?
如是,但马路右边怎会出现这一幢崭新的阿达迪可建筑?马路左侧又怎会占据着这么一大片青色树木?而在我站立的面前,又怎会横贯着这么一个巨大、笨拙的高架道?那高架道强横、霸道地挨近了我身后的这幢建筑,仿佛生生地要将建筑压扁了似的。
转过身子,端详这幢建筑,1923年扑面而来。
但见,大门两旁有爱奥尼柱子两根,相当的古意;柱子两边有精美的装饰,有幽然的古情;目光上移,有多层灰色、凝重的墙体,长长檐口上有巨大山花,亦是十分的古雅;西部转角处,又有穹顶塔楼,走的是先施大楼、永安大楼那一路,十分的巴洛克,彰显着19世纪欧洲的那些伟大岁月,也彰显着被叫作“殖民主义者”的男女们来到上海后的美学趣味。
上图:上海自然博物馆旧馆正门 陆洁 摄
下图:谈家桢馆长与台湾科学博物馆馆长汉宝德交谈 来源:上海自然博物馆
毫无疑问,这里正是占地面积2601平方米、建筑面积12320平方米的那幢建筑,它坐北朝南,钢框结构,建筑学家将其称之为新古典主义风格,而在遥远的1923年,当它经通和洋行之手落成时,是被用作华商纱布交易所,那是遥远的1923年啊!
此刻,我沿水磨石的台阶向高高的二楼走去。
台阶时有损坏,然黯然表面令我感觉到散发出来的历史气息。二楼,推门而入,门厅里的古意分明萦绕并盎然了起来。
先见大片青色、带小花图案的水磨石地坪,是经典的上世纪20年代流行的风尚。水磨石地坪的一个局部区域,可以瞥见有熊猫造型。看着我不解的眼神,上海自然博物馆赵鸿先生便解释道:“就这个是后来做的,时间大概在50年代。那时,这里刚刚成为上海自然博物馆。”
除此之外,门厅里的所有都源自1923年。
木门、窗户、吊顶乃至窗户上的装潢,全是当时模样。时光倏尔80多年,但那暗红色的木门一点也不变形,足见当时用材之好。环视四周,房顶上有类似中国藻井般的装潢,窗户上则有充满了古典意趣的装饰,所有这些韵味都不是今日能够焕发。
由门厅进入大厅,眼前更是蓦然一惊、一亮。
挑高将近30米左右的大堂,气派足够恢弘,场面足够开阔。尽管原先的六根巨柱此刻有三根被包裹在了墙壁里,但就留在空间中的这三根巨柱来看,当年纱布交易所的奢华气派端的是不同凡响。
此刻,巨柱的柱身十分斑驳,在这个有意营造的泛着暗黄色灯光的空间中,你依稀可辨高高头顶上的那个个“牛腿”,天光从更其高远的天棚漏了进来,让这个浩荡、幽暗的大空间充满了别样的视觉感受。
立刻,我看到了那头传说中的恐龙。
高为22米,宽为3.5米,合川马门溪龙,中国大地上曾经的巨无霸,在六千万年之前,被一次意外的打击而毁灭了整个生物种群。这刻,它巨大的骨骼正诡异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它几乎是这座城市数代人的集体记忆,无论你是50后,抑或60后,乃至70后、80后,在所有这些人的童年生活中,他们无一例外地能够回想起自己当年站在这个巨无霸之前战战兢兢的情景。只是此刻我必须将它放过一边,那是因了我们要进入的是1923年,上世纪的20年代。
一枝独秀的纱布交易所
那时,上海开埠已有80年,租界的越界筑路将这座城市无限地拓展了边界,哈同们早已在“冒险家的乐园”中站稳了脚跟,而后来的马勒们也正野心勃勃地梦想着开创他们生命的新天地。
那时,中国人的意识有了全新的觉醒。这觉醒,发生在那些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的革命者身上,便是做出艰苦卓绝、改朝换代的行动,而发生在同样具备着理想主义色彩的实业家或商人身上,便是华商力量的凝聚以及集体的声音发出。
在先施大楼与永安大楼,我们听到了中国南部区域产生的冒险家们在成功之后的心声,只是,他们的成功之地在澳洲的昆士兰或悉尼,这让这种成功沾染了过多的异域色彩。而在上世纪第一个十年的上海地域中含辛茹苦地打拼成功的人们,他们具有强烈的本土色彩。
136家华商交易所的风生水起旋即烟消云散,堪称1920年代的重大事件。
说到交易所,在洋务运动中初试莺声的轮船招商局,其以所发行的股票筹集资金,堪称中国近代史上最早的股票雏形,时间为1872年。1921年,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成立,是中国近代证券发展史上的一大事件。而在该年年底,上海掀起了一场设立交易所的狂潮,仅在上海外国领事馆注册领照的交易所数量就高达80余家,而在全国,成立的交易所则达到了136家。交易的品种林林总总、无奇不有,从公债股票到杂粮油饼,更有棉纱、煤油、火柴、麻袋,以至到最后绝大部分交易所炒作和投机的主要对象竟然是自身股票,此等疯狂着实让人瞠目结舌。
投机者终将死于投机,如同贪婪者必定灭于贪婪。到了1921年的年终,上海金融市场银根紧缩,危机显现,死局初定;而进入次年3月,便是大江东去、落花流水,绝大部分交易所只能在一阵疯狂之后关门大吉,最后剩下的只有六家,六家中的一家便是上海华商纱布交易所。
华商纱布交易所不在狂潮中沉没,自有它的道理。
1919年8月日商取引所(即交易所)决定从9月1日起兼做棉花贸易,并在浦东建设栈房作囤花之用。日商取引所的用意无非是操纵中国的棉花市场,将众多华商纺织厂家置于死地。
上海的“纱联会”自然不甘束手就擒,听闻后立刻制定对策,其中之一便是联合棉业设立花纱交易所。
交易所由荣宗敬、穆藕初等人发起,于1921年7月在上海成立,资本为300万元。交易物品为棉花、棉纱、棉布这样三类,生意则是上述三类物品的现货和期货交易。该交易所有经纪人180名,交易为竞争买卖,每日午前、午后两市四盘,期货交易为6月期。该所的期货交易大部分是买空卖空,其成交价格影响全国的棉花、棉纱的市场价格。
华商纱布交易所最初租房于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9号,作交易空间。终究这个空间过于狭小,不久便将整个交易所搬进通和洋行设计的这幢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大楼,大楼的大厅挑高为30米。
你完全可以作这样的设想:1923年的那些深秋下午,天如同今日般的阴寒湿漉,那爱多亚路上,因了雨水缘故,使得奥斯汀轿车开过后响起了四溅开来的水花声。不远处,传来外国轮船驶过后的高亢汽笛声,但在大厅里来回穿梭的180名经纪人,他们却紧张得不可开交,全然无意于门外景色或声响,他们从事这份工作的其中一个目的,便是要将日商取引所打将下去,当然,更大的目的则在于满足自己内心的欲望。
我在一边提出一个问题:他们中有谁经历着交易所在1937年时的颓然败象?又有谁目睹了交易所1958年时的社会变故?
留存记忆中的马门溪龙化石
1937年,因了中日之战的正式打响,上海华商纱布交易所宣布停牌歇业。
而1958年,上海自然博物馆迁入这幢新古典主义的大楼中,那个时候,当年对日不落帝国表示敬意的爱多亚路路名,已经被改成延安东路了。
上海自然博物馆旧馆 来源:上海自然博物馆
作为自然博物馆,它的筹建要在更早一些时候,1956年的12月27日,自然博物馆筹委会第一次会议确定:馆的性质为“自然历史”,将要筹建并推出的是动物、植物、人类、天文、地质5个专业馆。
1958年8月,上海自然博物馆正式迁入其中,在当年纱布交易员鼓噪不止的这个大厅里,22米高的马门溪恐龙耸立在了玻璃天棚下,此外,还有另外一个镇馆之宝:黄河古象。
几代少男少女在这里度过也许是他们漫长人生中最有意思的一段。多少年后,他们中的许许多多的人都这么说道,当年自然博物馆中的许多东西都忘却了,唯独那头高大威猛的恐龙,却在记忆中深深地扎了根。而且,随着时光的消失,那恐龙仿佛越发清晰地从幽暗中浮现。
不过,他们中很少有人知道,那头高达数十米的恐龙,其实不是真正的化石,而只是翻模而成的石膏。真正的化石是不能长久地置放于室外的,这样的置放有着极大的危险性:空气的侵蚀,以及参观者因强烈好奇心产生的侵蚀。但即便只是石膏,将它做出也相当的不容易,外形必须有极高的精准度,而每块骨头上的颜色也不一样,“当年是一块一块地上色的”,陈鸿如此解释道。
我想,没有人可能看到后来的历史,就如同没有人可能预知自己的前生。在1923年的这个宏伟的大厅内,脚步匆匆、渴望着抓住命运每一个稍纵即逝机会的交易员们,他们中没有人会知道自己的职业将在1937年便宣告终结,同理,他们中也没有人会知道上海自然博物馆将在1958年迁入其间。
但空间总是比人具有更强的生命力,在这个恢弘的大厅,无论奔走的是欲火中烧的交易员,还是安放着那头不可思议的恐龙,建筑却总是不动声色地穿越着悠远的时光和不同时代的不同制度。
1923年,那是上海的第一个黄金时代,这时代生发了罗兹·墨菲关于“上海是近代中国一把钥匙”的那声绵长的感慨,也是在这个年份,在爱多亚路260号的地基上,通和洋行设计的新古典主义建筑拔地而起,自它生成那天起,它其实便获得了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