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谢礼恒 张涵
编辑丨三三
摄影、录音整理、设计丨张涵
陶渊明将诗心寄予田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王维、孟浩然、刘禹锡、谢灵运也将草野自然之气附于人之灵性,诗意栖息或许正是书卷墨色与躬耕浃背的完美契合。
能将自己嵌入深山的修行者,大多也有大隐于市的德行。著名书法家、原成都画院院长田旭中说刚逾七旬的杨代欣是“成都书坛之异才”也。杨代欣是成都画院首任院长朱佩君的侄子,其外公杨维被誉为“成都新六君子之一”,如今杨维身着民国初年警服的大照片就陈列于成都博物馆成都史展厅内。
原名“朱代欣”的杨代欣出生于1947年,为纪念母亲改姓杨。从小在雅安生活,“少承家学,敏而好学,青年坎坷,坚忍不馁”,直至1956年川康合并才回到成都,1971年以知青身份开始当一名社办教师从事教育工作。现在的他的重要兴趣就是在自家楼顶借一方露气,养花种菜。夏秋之交,我们去到他家中拜访,楼顶露台的冬瓜正当上粉,成熟将来。
这或许恰好便是杨代欣所追寻的书性田心的诗意栖息。
年逾七旬的杨代欣头衔很多,“书学理论家”、“书法艺术教育家”、“成都武侯祠博物馆文博研究馆员、文史学者”等等门类散布。从此可见其学养涉猎之广度。在田旭中眼里,“无论是从文、史、哲、艺等方面杨代欣都均有涉猎,眼宽而心敏,识多而艺精。取精用宏,故能自成渊薮,有所建树。于书法一技尤精,凡真、行、草、隶、篆无所不能。又长于书学,尝著《楼兰汉文简纸文书集成》(与侯灿合著)蔚成巨制,洋洋大观,于西域楼兰汉文遗简残纸收罗迨尽,为研究中国古史、中西交通史、西域史和古丝绸之路文化史以及书体演变提供了第一手重要史料,填补国内研究空白,功莫大焉。”
杨代欣这代人,命途多舛,自身成长历程恰与国家的起承相当,并行了他所有的童年、少年、成年时光。这样的生命轨迹,让他受尽磨砺,也使自己满身技艺:当过果树管理员、爆破员、面房会计,开过理发店……成都各大医院他几乎跑了个遍。理个娃娃头,1角钱,几分钟就理一个。凭着理发,杨代欣在没有太多个人收入的年间,一天能挣几十块。“没有应酬的谈吐,偶尔一两句简短的问答,显得分外的静。生命中那些过客,行旅的朋友,递茶吃饭,收桌饮茶,那一份真朴简谧,真使人回味不尽。”
由于家人推进,耳濡目染,少时的杨代欣逐渐喜欢上了书法。几岁始握笔习字,这是杨代欣的母亲予儿的启蒙教育,至今算来已60多年光景。从小内向的杨代欣做事向来专注用心。敏感思绪促他捕捉书艺间超乎细微的变化。儿时的放学路,从学道街到科甲巷,杨代欣一路走着看,一幅成都市井百象图焕然呈现眼前。“科甲巷里有卖烟斗的,有刺绣的……热闹得很!”这也一方面训练了他对细微事物的捕捉和把握。其书法操练大多都在家中进行,回成都后初一考上“少年之家”书法培训班,每周跟随解放前川大历史系毕业的陈道增先生上课,让他进步显著。
丨甲骨文千字文
丨金文千字文
丨中山王千字文
少时住雅安,杨代欣的家就挨着川剧团,父母常与川剧团名角来往,还客串过剧本修改。那时的杨代欣对川剧的观赏“坐得住”,羡慕那昆高胡弹灯里的戏台园林,再因母亲爱唱昆曲,自己添岁添致,咿咿呀呀到底是缤纷激光的幻象,又是苍翠田园的倒影,用画用诗用文写不出来的纸上园林,那些才子佳人一唱就满园春色。1959年末前后,12岁的杨代欣在人民公园参加了一次招选川剧学员的活动,一举中选,随后便专学了一年川剧,可世事磋磨,或是命途安排,他最终还是被家人拽回课堂,续读小学六年级。
丨小篆千字文
丨隶书千字文
丨章草千字文
印象深的是,1956年,九岁的杨代欣从雅安回成都后才第一次认了自己的生父,“他给我的第一件礼物是个铜墨盒,上面印有颐和园的万寿山铜牛。见面地点我现在都还记得,是盐市口旁的一个大茶铺,那时父亲的战友张森明把我们弟兄俩带过去与父亲相认……”年月冷僻,时代荒寒,父亲与他的接触并不如火,但两人情志未泯,文脉不衰,父亲给他一些极好的珂罗版碑帖供他习字,文质彬彬的手稿上起码有了应规入矩的家学氧气。
丨石鼓千字文
丨汉简千字文
丨楚简千字文
丨北碑千字文
1962年,父亲把杨代欣带到窄巷子韩文畦先生处拜师习古文、练书法,对他影响极大。其中“写字要从篆隶入手”是他从韩先生处得到的最大启发。“韩先生跟我讲笔法,同时我还跟着七孃(朱佩君)学点国画,这也算不忘初心了。”
1964年杨代欣作为知青下乡在龙泉茶店公社。茶店岁月让杨代欣记忆最为浓烈。“活路还是很重的,挑水担粪什么都干。”在那样高强度的体力活下,杨代欣跟社员们一样,一顿饭能下八碗红苕干饭,体力活即便沉重,但每天他对自己要求的习字练习从未间断。初中时,在家习过的几张毛主席诗词被父亲看到后大大夸奖,而今想来已是如烟往事。
品味原来和家缘直接相关。2004年,父亲与他天人两隔。但“地主分子”的父亲那声鼓励依旧激励他内心最深处的倾诉。人间知己难得,每个男孩儿的父亲或许就是最接近的那一个。
提到杨代欣习书法的师承性,除了韩文畦,更有他的师祖刘咸炘,是清代著名大儒刘沅的最小孙子,以《推十书》名重当今。杨代欣虽与刘咸炘未直接晤面,但受其影响至深。杨代欣称他为舅祖爷(杨代欣祖父是咸炘先生的外侄)。另一位是刘东父先生,他既是刘咸炘的侄子又是他的学生,他慧眼独具,七十年代初,在一次看过杨代欣的篆书练习纸之后,认真地肯定了一番,随后主动借出当时没法找到的抄家后劫后剩余的《邓石如篆书墨迹》十五种与他临习。表爷爷高兴地告诫他:“你的篆书五年之后必有成就!”在东父先生的指导下,在山区艰苦的教书环境下,他每周一到五都进行行书、隶书、小篆三体并行的练习,从不废止。到了周日上午,就上恩师家还课。几年下来,他书艺确实大长。刘时和先生写道:“代欣在东父先生处所得,相当部分是师祖所传的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书学理论《弄翰余瀋》中所主张的。”杨代欣还曾拜在陶亮生先生门下,先生擅写碑笔,十分讲究法度,诗文也极好,对杨代欣颇有教诲。
黄稚荃先生是蜀中才女,时为杨代欣家邻居。“她画梅花是最好的,写字主要以行书见长,很大套”。黄先生认为杨代欣习书笔姿不错。吕洪年先生和邓少琴先生也对杨代欣的习书之路产生过颇多影响。
此外,杨代欣的三爷爷朱竹修也为他的书法精进授意不少。“他给我讲得最多的就是《圣教序》,一般从构成讲起。”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三爷爷家里挂着一幅张大千画的佛像。经常还能想起三爷爷提劲的样子,“画上的蓝色(颜料)比金子还贵!”
话题自然就转到他的“七嬢”朱佩君。刚落幕的成都画院“祥云瑞鹄——纪念朱佩君诞辰100周年艺术文献展”,扯住不少老派画家的眼眸,也吸引了不少从未听过“朱佩君”这个名字的年轻艺子。杨代欣往事再续,生出不少旧日光景浮现眼前。展览里,观众看到的不少史料照片,都是杨代欣早年一人独力肩扛,背回石经寺藏存下来的。“七孃朱佩君聪慧漂亮、又极会享受生活,一手丹青,一首厨艺,做点泡菜都如花香点化,十足的潮女范儿。”
味觉记忆常比画面更显性。杨代欣对七嬢朱佩君的印象远不止在画艺方面,做得一手好菜的她更让小时候的代欣亲近。住到如是庵街后,杨代欣每年都跟着七孃学泡豇豆泡海椒。“我七孃每年都要泡几坛泡菜,她手里出的东西是很考究的,每年的泡菜水都要重换。早些年,她还在成都画院上班时,经常都要带着自己做的泡菜和水豆豉请大家品尝。”在那年份里,成都各大老川菜馆出了新菜品都要请他“四爷爷”,也就是朱佩君的父亲去试菜。“川菜应是一菜一格、百菜百味,现在的川菜馆在这方面做得都有些减损,应该努力继承与创新。”
解释春风无限恨。上世纪80年代初,为了读夜大,杨代欣为补贴用度,就承担起了成都市文联在锦江大桥桥边开办的书画店“广义斋”的营业和管理工作。他还曾一度劝说朱佩君将自己的作品拿去出售,但都被七嬢婉拒。春见山容,夏见山气,秋见山情,冬见山骨——四季轮回,这天然的翰墨浸染,要靠人的感情去爬梳方可动人。杨代欣在自己习书求书的同时,也不断进行中国书法的普及工作。他长期进行青少年、成年、老年的书法教学活动,担任中国书协教育委员会委员,省书协理事兼教育委员会主任、理论委员会副主任,省书学会副会长等职。著说立学,桃李芬芳。这与他的七嬢当年其作为,颇有相似之处。
近些年,杨代欣开始专注用各类书体撰写千字文。其十六中的同窗刘时和受邀去到代欣家中观看到他近40余米长,高0.485米的《秦篆千字文》后,惊喜不已。回家后,将此作品一再拜赏,又将田旭中、唐昌虎二位先生的序言拜读再三。久对代欣的大作图像、朗诵着《千字文》,恍惚间一个个秦篆字体仿佛渐渐消逝而去,使其眼前如对高山,如对流水,如对洪荒,如对宇宙……反复探寻,隐隐乎若有一股股气息,先是浸润于字里行间,逐渐乎流淌于整个长卷,随之乎渐渐充沛与其之书斋,随之乎充沛于天上地下,充沛于整个宇宙之间。此翻让刘时和顿悟,“这岂不是一股股浩然正气吗?”
丨杨代欣作品印刷品及相关著述出版物
刘时和这样评价:“杨代欣的《秦篆千字文》长卷,是他年近古稀的巨著,是他一生学习、实践、创造活动的结晶。这足以使之成为中国书法史上的一道河川,一座山岳。”
2016年,杨代欣受上海著名书法家刘小晴之邀,为他的高研班学生讲授篆隶书法,获得学生们一片喝彩,在几次笔会交流中更是获得同行们的赞誉,甚至有收藏家认为其小篆书法在上海无人出其之右。值得一提的是,杨代欣的小篆和中山王铜器铭文,以及隶书、章草、石鼓和大草等,也获得同道们的赞赏与鼓励,特别是小篆,在成都多处刻石和刻板。刻石处有琴台路、府南河、武侯祠,刻板处则处落在人民公园、永陵博物馆、百花潭、青羊宫、武侯祠等地。
教书近50年,退休后的杨代欣仍在继续释放书香余韵。对于书法教学,他有着自己的一番独到心得。得益于文革中跟着“西南王”杨通六学习小提琴的经历。他将小提琴的一些演奏(持弓)方式方法搬到了自己的书法教学中。“小提琴我学的是法比派,持弓时各个关节都要放松,感觉应该是既为持重的,又是放松的。我把手腕一翻转过来就恰同是持毛笔的方式。”在持笔的几个关键关节点杨代欣的关节处都生有老茧,唐昌虎对其持笔之法赞誉为“古法”。“我教授学生第一步就是持笔,但不可能一步到位,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随时都要纠正。其法运笔类似于拉小提琴的韵律,习秦小篆首先选用的‘枕腕法。’”
“我认为天不变道亦不变。”杨代欣如今非常关心书法的师承和发展,最不想看到的便是闭门造车,既要师法自然,也要师造化。书法艺术首先必须遵循法度,虽然先辈认为书法既要讲法度,又要讲“无法度”,不过有法度是长期的,要甩开法度,只有书法大家才做得到。“字是人之表,但要把字打扮漂亮却是很难的。东父老师讲过去练字时,我们老的还会要求我们拿铁笔在砖上画圈圈。每天都要像练太极一样练习小运手、大运手。”
杨代欣在书体上较为多面,可写十多种书体。其势张力且够并取味尖锐。“我对毛笔书法是无意识的非常爱,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写的字我都收存着,可以说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现在。我最重要的体会便是必须听老师的指教。”杨代欣认为习书法之道必须要持之以恒,尊师重道。“我的书法有个依据,两大支点,韩文畦先生要求我读古文要唱读,多听多唱金钱板、扬琴、大鼓等曲艺。书法方面韩先生引刘咸炘先生的主张,要从篆隶入手,要藏锋收锋。韩先生的主张对我影响非常大。”
杨代欣在书法鉴赏方面非常看重弘一法师的一套主张,弘一法师认为写对联或中堂应有一些具体的评分标准,即:章法五十分,字三十五分,墨色五分,印章十分。弘一法师还认为“一般人认为每个字都很要紧,然而依照该记分,只有三十五分。我认为在艺术上有所谓三原则,即一、统一,二、变化,三、整齐;这在西洋绘画方面是认为很重要的。我便借来用在此地,以批评一幅字的好坏。”
谈起书法来,杨代欣的倾述可以一直追下,那里面装入了他的整个宇宙。习书,绝不是件一蹴而成之事。“这需要经验,多多地练习,多看古人的书法,以及碑帖,养成赏鉴艺术的眼光。自己能常去体认,从经验中体味出来,然后才可以慢慢地有所成就。”
杨代欣之作,情系古典,醉心博雅通史的艺术,笔下文本字幅尽见师承学养的蕴藉,油然动此灵机。访谈中他时不时透出的老成都风华与个人过往囹圄,让他的字,活生生透着岁月的回温与倔强的体面。那些藏在诗文与书香里的功夫,直似老学人书斋画案上雕琢出来的气韵。他住处朴简,藏在城内一幢没有电梯的顶楼,养花种菜,老墙斑斑,盛满书的书柜从房脚直溜布到天花板,客座喝茶倒要腾开不少字堆,纸砚笔墨又是考究异常,老纸舍不得扔掉,新墨要多放几天才敢下笔,说这字一定要和人一样,褪褪火气后才能稳妥可靠。但雕琢毕竟是手工,气韵才是神魄,手工易办,神魄则非得胸中性灵供养不可。——他大概是已习惯将自己关在书斋里写字看书,总爱想起自己一生里的那些恩老,一个个长衫布衣,须发垂案,倚门应答,古朴温润的话里萧闲出“吟诗秋叶黄”的哲理。
独乐园所以为人欣慕,不在于园,而在于诗。我见他琢磨的楚简金文、翰墨古风,汉隶和汉简亭亭如饱读纸上园林,和他当年“插班”光临戏台的景象有些神似暗通。腔调回还,可以读出自己胸中的园林,旁人真不必见他成天劳烦心神担忧左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