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书画名家陈佩秋先生于2020年6月26日凌晨三点仙逝,享年98岁。《澎湃新闻·艺术评论》刊发的此文为陈佩秋之女谢小珮的纪念文章。
在女儿的眼中,既有与其母亲晚年“身居同一都市而不得随心所欲如常往来”的痛,更有记忆中母女之间的灵性之契合、生命的亲和以及偶然书画教写的情境,“追念从前我离沪下乡,当时我登上火车,从车窗里望着车下相送之母,我无言以对,她抿着嘴角。母亲仍然是母亲。”“当其青年时,一度演习厨艺,例川菜之类,可谓烟火人间。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她一度居家装置半导体,一经摆弄响当当。”“母亲天性随和,不乏独立;她常于有意无意间以己为中心,却从不为之所累;她提倡自立,却不乏依赖。”
陈佩秋与其女谢小佩 摄于1960年冬
最后一次拜访先母,是小年夜,为其第97个诞辰。即农历己亥年尾——阴历庚子前二日。时隔整整153日,直至她人去门闭。我已失去时机再见母亲。凡尘中彼此身居同一都市,而不得随心所欲如常往来,实属罕见。此一俗念令我经久痛切心骨。
母亲之骤然离世,恐非她所能意料,更非我这般天生不喜多事之人所愿。然而,正是这个庚子五月初五之端阳夜——这个源自季节天象,由上古时代龙图腾祭祀演化而来之端午节,亦称端阳节、浴兰节。是夜亥时,母亲——在她果腹后,突感心口不适而作呕并引发冷痛。似旋风般迅疾,如云雾般莫测……在恍惚中,她辞别了这个及其平凡之夜,过往于她,皆为世人所念。
传统之浴兰节,食粽为一大习俗。追怀母亲壮年期常进食糯米糕团粽类,比方豆瓣粽,此粽无市面,惟知情女士为其裹之。而后,随着年事已高,脾肾有变,母亲换食蛋黄粽代之豆瓣粽。她早年口味较重,后久居江南,稍偏清淡。按常理,她平时较为注重个人卫生,以利保护健康。
陈佩秋写兰花
这一季黄梅,雨水何其多?梅雨——不曾了结直至五五之浴兰。母亲好兰,从她笔下为数众多之兰图可见其写兰之高手。人间有识之士自老母悄然离去后,权将各类中西兰花携来簇拥于老母侧首肃穆之遗像外。更有别具一格之贤士,四处打探此夏之莲荷。竭诚送上一瓶雅瓷满是清香,何等清奇!象征母亲之高华!
陈佩秋与其女谢小佩合影
母亲与我之情份,不在朝夕相处,在于灵性之契合;母亲与我之交情,不在家长里短,在于生命之亲和,在于图写之艺境。不然,母亲毕竟是母亲。追念从前我离沪下乡,当时我登上火车,从车窗里望着车下相送之母,我无言以对,她抿着嘴角。母亲仍然是母亲,在我他乡归里,连续离别六年之际,得以登陆虹桥,母亲于迎接处现身。我一言难尽,她一如既往。
陈佩秋作白粉晕染荷花
追忆七十年代初在合肥,我在仿古作坊效法传统国画技艺,于褐色洋纺上勾线填色,写各类花鸟画。为时,独一种锡管白粉难于施匀。我信告沪上之母,她以同一洋纺作一折枝荷花,示以晕染着白粉之荷瓣,尚于空白处释以文字。难得我母,细致详尽,令我心悦诚服。至今,我珍藏此方绢。
回忆八十年代初,面临四扇遮蔽之屏障,我执笔高举足足站立数十个小时,画竹丛摇风,满目清凉。梅、兰、竹、菊四君子,竹——排行老三,是为结构最简,却最不易表现之。难度之大,在于高低粗细之竹,结体之妥贴布局。讲密实透气,枝叶之间前繁后复;求排列有序,虚实且疏密。若划一折枝,一竿一叶,简约不繁。然而一片竹林,则须成竹在胸。此时,我在竹竿上撇竹叶,画成一半,颇觉难以下手,母亲见状,述说撇竹像写“介”字,画时就是搭建“介“字形状。“介”与“介”之间当妥善处理。她执笔示范,笔触有破竹之势。赞许之下,我珍藏于心。
谢稚柳、陈佩秋及其女谢小佩合影
母亲主张院画派写生之道。初习画时,南朝谢赫之绘画六法: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敷彩,经营位置,传移摹写。是为母亲早年赐教,我一一熟记。稍后些年,我曾几次做小型展事,老母兴致所至,驱车前往观展。一次,当停留于一张字前,她老人家一目了然,认为我多处运笔圆锋,似乎不够高明。其时我恭敬听取她说道,记忆犹新。
记得八十年代初,我参展于其他两位长者,母亲随我同去扬州白塔晴云艺术馆观展。闲聊中她不胜唏嘘,说字画仅是种寄托。当时我没往心里去。旧事重提……恐日后再无此番境地。
自先父逝去二十三年,母亲好比擎天大树,我仰仗其庇荫。尤其是近十余年里,老母时不时会问及我画花鸟还是山水,见面常说想看一下我画些什么。而我从不情愿轻易将习作露面。自己明知斤两,哪能显山露水于职业画师面前?以她之口吻,业余绘画则是“票友”制作。显然不够资格。如此,每每她向我提及想看画,我便允若交予她看,然而除非她几次三番索看,我才应酬她一回。实在是我极少有满意之作携与她批评。这般如此,当我携去一些诸如水仙册页、百蝶图卷、仿王维山水或成扇之类杂画,她可是古道热肠,毫不吝惜个人见地。其中,她望着一叶写生水仙认真品评,认为结构看似有摇摇欲倒之感。随后我在水仙外拦腰圈起一线,阻挡了倒势。此一例使我受教终生。
有身处异国之女史,称道:“佩秋先生是一尊神,是睿智的天才……”我想倘若先母尚于人世,恐将笑出声来。她,我母——非神也,其挥毫落纸之高格风调,超凡脱俗;她——才思敏捷,确有过人之处,以心持画,以恒持书。假如一定是“神”,亦或是“天才”,想必是她一度钦慕金庸杜撰之武侠——义胆侠肝、气贯长虹、不同凡响。
陈佩秋作品
母亲天性随和,不乏独立;她常于有意无意间以己为中心,却从不为之所累;她提倡自立,却不乏依赖;她自视其作品雅俗共赏,谁又能与之共识?!我和她独处观赏其画册,她不厌其烦讲解每一幅作品,听者以为她是自我陶醉,其实她是以己之范例,期待同观之人从中有所获益。
母亲聪明于绘事,绝非仅此。当其青年时,一度演习厨艺,例川菜之类:宫保鸡丁、鱼香肉丝、麻婆豆腐、卤肉卤蛋等,可谓烟火人间。随之她自信有加,哪管男性玩晶体管,女子亦能耍上手。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她一度居家装置半导体,一经摆弄响当当。
人之外表,择衣着修饰,此母亲另一特性。其于布艺,颇有天赋。其讲穿着须顺眼、装扮必合身、色调可谐和;求精致于样式、极致于分寸、雅致于裁剪。宛如提笔画图,不乱布局,完善结构。究章法、出笔墨、见气格。
陈佩秋与其女谢小佩合影
受母亲影响我亦常出入店铺择布料觅裁缝制衣。母亲见状便说该自己学学裁剪。又说:要学着做菜,学学人情世故……其意为知己者惟己,享乐亦是己。
年青时,母亲好说庄子之哲学:儿孙自有儿孙福,爹妈何必为儿女做马牛?对于男儿,其满志科学。竭力提出重理工,轻画学。老来时,她叮嘱晚辈习画史,实践赏真鉴伪。此一时彼一时,其认识不断前卫,母亲永远不落伍。
率性而为,天然自我。母亲虽年事已高,仍醉心于胜负。若果常胜将军应属前方战场,此地麻将花魁纯属后方台面。 几年前,由于老母患带状疱症,病势较严重。痊愈后便不再往家乡昆明避暑。我与她对面而坐,一周三次学着搓麻将。可想而知,我是凑齐充数。心不在焉。老母则心无二念,一心对着眼前之麻将。打小玩到老,为赢一张牌,她严阵以待,绝不含糊,直至和了牌局。
老母生性好善乐施。凡人若有急难,她得知便施以援手—赠款捐笔墨;她禀赋仁慈,凡人有求必应,毫不顾及对方之高下低贱;固然她甚为通情达理,但帮理不帮亲。念其如此慷慨大度,然否,她节省于自家日子。不浪费电源,不奢侈日用品。一切以实惠为之。她并非苛刻自己,实属本性使然。家庭于她,无清规戒律。作为子女,甚是活得轻快,自繇自在。
谈母亲一生之画,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浓妆淡抹,标新立异。至始至终,变革是其平衡直上之路线。她所涉之范畴,题材多面:禽鸟、蔬果、动物;形式多样:花鸟、山水、人物;手法多种:从水墨到重彩;从浅绛到青绿。技法多变:细笔、大笔、工整、粗放、以工兼写、双钩、先撇后钩、渲染填色、钩勒晕染等等,凡此种种,一应具全。
陈佩秋作品
陈佩秋作品
论其书,潇洒出尘,飘逸悠然。从摹蔡襄、倪赞到怀素,从临帖到脱手,细水长流,水到渠成。观其画有书,览其书如画。何其所能,完美无缺。
陈佩秋书法
陈佩秋书法
性情中之老母,犹如兰心慧质,劲挺而鲠直。秋兰之主,不折不扣;其于划界之言论,别有洞天,高花之斋,名副其实;母亲终究是母亲,宽和执固,截玉轩名,摧刚为柔。
而今,我母溘然谢世。若她知我泪腺已枯,往事缠绕。她该如何是好?我之敬重、我之礼谊、我之拜别,我母——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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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兰室主人陈氏佩秋先生,以其一生绘事之丰硕成果名列于艺术之巅。
陈氏生于昆明,幼居春城。少时受其母爱好翠玉之耳濡目染,对事物之色、声、态特性,皆有良好之根蒂。入学后成绩优异,尤擅数学。她成长于动荡之战乱年代,高中毕业时逢抗日,因听从其父教诲而就学西南联大经济系。然基于对美术师之向往,遂弃理工而择艺术。年二十一考入重庆国立艺术专科学校。
当时国立艺专之学生多崇尚西方绘画艺术,认为中国画之发展趋势须向西画靠拢。但陈氏则不以为然。她一早师从画界前辈黄宾虹(1865-1955)和潘天寿(1897-1971)(此二者为校内教员),研习古代山水和花鸟画。在校期间,她的画格深受此风之影响。年二十七毕业,供职于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由于有大量机会浏览古代书画精品,她开始仿效前人步履并追随大家风范。从宋人花鸟画及山水画入手,无论是工笔还是写意,皆藉以悉心临摹。陈佩秋 牡丹扇面
陈氏喜写兰,作品为数众多。展现了她精于宋代工写技法。如:写兰花采用双钩线条,勾勒劲挺柔润之兰叶,韶秀萧爽之兰花,敷于细匀之淡彩,潜心营造宋画温雅之气韵。
陈佩秋 兰石
观其写兰意境,恰似缤缤翠带凌寒,艳艳浓心照渥丹。犹如深谷幽兰,高洁清气,芳香飘远。其早年工笔花卉如宋人绢本团扇,无论山水或花卉,构图或敷彩,均仿效宋代院画之风格,秀逸典雅,极为高古。
陈佩秋 兰
陈氏追寻技能革新。在专心揣摩了工笔技巧后,她转向探究较为粗放、写意之风格。如果说工笔画是含蓄、收敛、写实的;那么,写意画则为情绪和精神之倾泻和释放。明代徐渭(1521-1593)概括简约之造型与富于情意之水墨技巧,是为陈氏所思慕;明末清初,朱耷(1626-1705)奇险之章法与笔墨之淋漓变化,是为她所汲取。例《竹枝野禽》,以其酣畅之笔锋撇勾竹子,所写之枝叶,精确恰如其份。刻画野鸭,毛羽惟妙,神态惟肖。再以其兰花为例,她运用写意之笔法,或水墨或淡彩敷之,豪放且俊逸,匠心独运。在写兰之余,陈氏亦精于写鱼。工写兼并,融入双钩法,描绘鱼之情致格外独到。观蓬蓬水萍,细笔勾画;一扁鲜鱼,水墨温润,笔触光泽,色彩迷离,一种平和生动之美跃然于纸上。
对大自然物象作细致精微之描绘,充分体现于陈氏亲临苗圃园林之实地写生中。所作鸟类,无论是静止或动态,形神俱备,饶有趣味。作品《松鹤》,以墨色和花青烘染茂密之松针,以深色衬托丹顶鹤之绝美仙姿,单腿踮起,展翅欲舞,洒脱自如。善于驾驭古人笔墨,于陈氏舒张或严谨之作品中显而易见。其《黄叶山鸟》、《竹林山鸟》、《柳荫白鹭》是三幅均以鸟为题材之作品,画幅满溢,背景虚幻,强调阴阳面和主体之高光。多以墨色为基调,迷蒙中略有层次。足见其施展水墨色彩之娴熟造诣,令人赞佩。
陈佩秋 竹鸭图
陈佩秋 鲳鱼
为亲身触及大自然,体验古代大师“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之论说,陈氏常游访名胜古迹,还细心揣摩董源、巨然、燕文贵、李成(919-967)及王蒙(约1308-1385)之精品,所画《董源云溪烟霭》、《仿古山水》均为拟古模式之山水画。其山水扇面册页一、二可见一斑。
十年“文革”后,中国逐渐向外开放,陈氏多次访问海外,对身边之事物作了新的观察,引发她创作之感动。作品《山水册页》一至八,继以往宋画意韵精湛之技巧,以绵密之点皴写出山石之质感,树丛中面向河流之村屋,趣在凡间生息。系列作品《小溪幽居》、《夏日风情》、《湖山秋趣》、《瑞气丰年》均以同等横幅描写简朴之农乡,展现她擅长局部描绘。另两幅《石林远眺》、《山水》展示了她精于层峦叠嶂之多样风貌。若将前后作品加以对照,后者较为利落而富动感。这些作品均呈现出她对笔情画意微妙差别之不同演绎手法,也正表明她坚持传统,不断求古探新之实践。 陈氏追求新创,始于关注色彩绚烂之西方印象派诸家。其间,尤喜马奈(1832-1883)、雷诺阿(1841-1919)、德加(1834-1905)。每每试图以其缤纷色彩、朦胧笔意,装饰其紙上画面。在反复研究了西方绘画后,她参照印象派之闪烁色彩和明快精炼之笔触,用于中国画上。这反映在她八十年代后之作品,运用色彩作实验。如作品《月下花前图卷》以写实精练之线条勾画出树干之茂盛,以厚實之点子渲染叶子,为画面带来生机。隐没在树林后之圆月散发着光亮渗透林间夜景,树影婆娑,强劲壮美。又以浅墨惨绿修饰山峦之轮廓,空留长白半绕山腰,刻画山势之蜿蜒。中年后,陈氏所作山水作品显示了她对色彩环境和整体气氛之重视。印象派之色彩变幻,使她产生强烈之兴趣。例如,《王维诗意山水》揭示了一组连绵起伏之群山,作相互排列,山泉水线般细流,自有一种跳动感。这里,陈氏着重表现山之质感。沿着山间曲线状之地形,她用写实之笔法描写山脚下农乡简朴之茅屋。设绿色和赭石晕染墨山,彩点纷飞洒落,另有一番润美恬淡之格调,笔势简约概括,富有风致。 立足于宋画,取法明人之简约率性,陈氏结合工笔与写意之特殊性,揉二法为一体。其作品和谐地再现了工笔之精细、写意之灵动。
陈佩秋 山水
陈佩秋 山水
植根于传统,寻觅创新之契机,贯穿于佩秋先生之笔下。她认为绘画要变革,需提高眼力,加深实践之积累使之水到渠成。采用传统笔墨融合西画色彩,运思物像之质感和光感,写其心系之自然新意。为创作之高度,她——不遗余力。
清珮2020年7月25日修改于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