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为纪念吴昌硕逝世90周年,由中国书法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和国家图书馆(国家典籍博物馆)三家单位合作主办了“且饮墨瀋一升——吴昌硕的篆刻与当代印人的创作”展览。此展有两大看点:其一,展出吴昌硕“且饮墨瀋一升”印章原石;其二,邀请当代30位知名篆刻家,以吴昌硕印语为创作主题,每人刊刻一方,藉以表达对这位篆刻大师的敬仰之情。这种形式的篆刻展览非常新颖,将书印展览与文人雅集融为一体,在当时引起较大反响。
“且饮墨瀋一升”印(图1、图2),从边款得知,是吴昌硕为其朝鲜友人闵泳翊所刻,印款署己酉,即1909年,吴昌硕时年65岁。闵泳翊是朝鲜封建王朝后期外戚、大臣、外交官,字遇鸿、子相,号芸楣、竹楣等。闵氏1886年因政治事件身陷困境,险遭暗杀,而逃亡中国,此后绝少过问政治,兴趣转向经商和书画艺术。1891年拜访吴昌硕,后与海上书画名流任伯年、蒲华、胡公寿、钱慧安等人皆有交往,探讨艺术,1909年终死于上海。其书法学颜真卿,擅画兰、竹,气格清逸,笔力不俗,在当时沪上艺坛得“兰丐”之称,吴昌硕有诗赞曰:“丐也画兰兼画竹,唯不画土笔尖秃。千秋不让所南翁,空谷孤芳自幽独。”据韩天衡《吴昌硕的印谱》一文中披露,吴昌硕曾为闵氏刻印多达300余方,今国内所存仅55方左右,大部分已散佚。这方“且饮墨瀋一升”印,堪称吴昌硕篆刻精品,现属日本书道名家高木圣雨私藏。该印之印文,典出《隋书·礼仪志》,其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字有脱误者,呼起席后立。书迹滥劣者,饮墨水一升。文理孟浪无可取者,夺容刀及席。”科举考试,字写得拙劣者,要惩罚喝下墨水一升。此语后引申为学识浅薄、尚需多读书之意。
该印文字的布局,看似随便写在石面上,高低大小,一任自然,其实是有匠心的谋划,以经意的态度创造不经意的风格,方显高明。吴昌硕刻印,惯用后期修饰,以期达到浑厚朴茂的艺术效果,其手段甚多,有击、凿、铲、削、磨、锉等,据说印章刻出后,有时会随手将印面在布鞋底上磨擦一番。仔细观察这方印章,四边肯定是经过了敲打收拾,印面左下角大面积留红处,只用刀角戳击一点,以此平衡疏密关系,其他则看不出再有修饰的迹象。见好就收,不做过多的修饰,着实是一种智慧的定夺,非但无损美观,反而显得纯熟老到,意态朴厚。在此次展览的印学研讨会上,韩天衡感言:“缶庐之篆刻,一言以蔽之,即道在瓦甓。在砖泥类古已有之而士人不屑的沃土里,寻觅到心物之间最佳契合点,以其自我作古空群雄的气概和石破天惊辟新径的睿智,不择手段,味涉高古,意求新奇,神遇迹化,开创出迥别于前贤的雄浑奇崛印风,巍巍乎千古一人。”吴昌硕的篆刻主要得力于石鼓文和汉封泥,取石鼓文之瑰丽,得汉封泥之朴拙,至于他涉猎过的流派,特别是邓石如、钱松喦、吴让之、胡震等,也丰富了他的创作面貌。徐正濂谓:“缶翁篆刻,高古雄浑,余谓雄浑或稍易,高古实大难,非对三代文字深有研究者不能得此气象也。犹记四十年前妄撰吴昌硕篆刻之不足一文,无畏者无知也,于今不敢矣。”没有多年的篆刻实践,便体会不到吴昌硕篆刻的魅力和价值,这是徐正濂发自肺腑的反省之言,他修正了从前浅薄的认识,感悟到吴昌硕的伟大。
笔者治印多年,早期篆刻上追古玺汉印,而在明代以降的文人印家中,则选定吴昌硕为吾宗师,这与本人性格有关,喜欢雄浑大气的艺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排斥其他印人而独尊缶翁,浸淫其中,乐此不疲。回看当年旧稿,不少印作从篆法到刀法,明显带有模拟吴印的痕迹;虽后来意识到在他人影子下讨生活终不会有什么出息,便在汲取上走向宽博之路,力求形成自己的篆刻面貌,但在追求雄强厚朴一路的审美取向上,未改本心,仍没脱离吴昌硕艺术气脉对我的熏陶。近日翻阅《且饮墨瀋一升》一书,心生异想:假如我也接到展会邀请函,该会提交怎样一方“且饮墨瀋一升”印呢?索性操刀刻制一方(图3),不揣谫陋,借本文展示,意在向缶翁大师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