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王蘧常先生诞辰120周年,经过多年筹备的《蘧草法帖》(全六册)在编辑完成后近日正式在上海开印。《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特刊发其学生、上海博物馆原出版部主任王运天所撰文章,阐述与回忆王蘧常生与史学、文学、诗学和书学等往事。本文为文章下半部分,主要阐述其于教学、书学。
王蘧常(1900-1989年),字瑗仲,浙江嘉兴人,著名哲学史家、历史学家、书法家。生前是复旦大学教授,补写过《秦史》(续《二十四史》),又有《中国历代思想家传记汇诠》《严几道年谱》《沈寐叟年谱》《顾亭林诗集汇注》等著述,文史哲艺俱通,著作宏富,也是现当代以章草驰名的书法大家,其章草元气淋漓,对当代书法发展有着巨大的贡献。
言教学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王蘧常先生授课情景
王蘧常先生书写
一九三六年《申报·春秋栏》刊署名木木《我所知道的王瑗仲》,讲的很详细,瑗仲是王蘧常老师的字,现引在下面:
王瑗仲是现任上海大夏大学的教授,兼高等师范科国文系的主任。我在三年前曾经受他两年课,这两年中,他从来没有缺席一点钟,亦没有早退和迟到,早退和迟到是大学教授的摩登病,但他是不够摩登。讲课的时候,老是闭着眼,口中滔滔不绝地说着。口音是标准国语,却非常宏亮。堂里一百多人,可说没有一点聲息,倘是一有了聲息,他马上睁大了眼睛望着。有人问他为什么闭着眼?他说平时看书太劳的缘故,并且说左宗棠也常常闭着眼的。所讲的课程,就是最枯燥的好像经学,也能引起兴趣,因为他的典故特别多,常常引用着,尤其是熟于历史。他上课写笔记,从不带本子,就是一千多字,也是靠记忆力的。有一天,有一个同学,问他秦代三十六郡名。他便绝不迟疑地写出来。他的衣服很朴素,举动很是随便,不大善于交际似的,但有人说他也穿过西装,跳过舞的,我却不很相信。还有一件特别皮气,他从来没有写过一句白话文,也没有写过一个简体字。但他自己说,喜欢看近代人的小说,尤其是鲁迅和郭沫若的。他的文章,特别古奥。有一次他替人做一篇傳,中间有“往宁”……“著制”等几句,我们看了,莫名其妙,后来方始晓得是以前的愿望和穿雨衣的意思,至今我还记着,字也多写古体,充满着复古色彩。但他老是对人说,文字要通俗,这不太矛盾了吗?也许是替我们青年人说法,不得不如此罢。我进来所见的人物也不能算少,但影像最深刻的,要算是他了。
冯其庸《关于先师王瑗仲先生的绝笔十八帖》中描述授课:
一九四七年,解放战争形势发展很快,学生运动也风起云涌,我们学校的学生运动也进入高潮,形势显得紧张,不久我得到了秘密通知,要我离开学校,我就与另外两位同学一起到了上海无锡国专分校,也就是到了王瑗仲老师处,那是事先与他联系的,得到了老师的同意,我才去了上海,这样我就得以有机会听老师讲课,當时老师开的《庄子》,我就是听他讲《逍遥游》。老师讲课时从不带课本,从正文到注释全是背诵,而且与我们带的《庄子集釋》一点不差,重要的是他疏解了各家的注释后,往往出以己意,發人深思,所以那一学期,一篇《逍遥游》没有讲完,但他却给了我治学的门径,那种“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境界。
王蘧常 致冯其庸,中夜帖,书于1989年
斐爾在《海上名人论》(三)博学轻财 说道:
还有两件事,只得一叙的,一是他读书是相当丰富的,我把亲历写在下面:好像是某一年春天下雨的早上,接到某城老同学的一封快信,实在是告急文书。他说近来在高中部担任国文,教本用姚鼐编的《古文辞类纂》,前一天有一个学生的家长,号称前清秀才,他来请教,归有光《思子亭记》:“汉有太子,死后八日,周行万里,甦后自述,倚尼渠余,白壁可质”一节的典故,并说翻完两汉书,没有找到,你们大学学士,新派头衔,必能满意答复我。我们听了,大家面面相觑,只得说“岂敢岂敢,我们后进怎及老先生,待我们来考查一下,几天里奉答你。”他臨走对我们笑了一下。同事某君轻轻的向我说:“我有枕中鸿宝”。我稍稍放心,后来某君郑重地拿出所谓“鸿宝”来,原来是中华书局的《古文辞类纂评注》。可是他翻来翻去,不觉倒抽一口冷气,又翻辞源辞海,也毫无影踪,我为面子及本校声誉计,不得不向母校老师请教,十万火急,委曲您做申包胥。我见了,心想教授中比较博学的还是矛盾先生,就请问他,他看完了信,就说:“好像在晋书里。记得是五胡乱华的刘聪。倚尼渠余,是外国国名。你要详细知道,还得到图书馆去翻晋书载记。”我满心欢喜到图书馆,果然查到下边的一段:
聪子约死,道遇一国,曰倚尼渠余,引约入宫,与皮囊一枚,及苏开之,有一方白玉,题文曰倚尼渠余国天王,敬候遮须车国天王,岁在摄提,当相见也。
我非常高兴去谢他,恭维他十分博学,他笑笑说“这是偶然碰巧,那里够得上博学两字,有时来问,老是瞠目不能对答的啊。”二是他不大看重钱财。他讲哲学史的时候,老是说孔子的伟大,在能够超越经济势力之上,不受他的束缚,所以他说富贵于我如浮云,我们要学他,就要在此着眼。我们听了,背后说他要学孔子远着哩,他往着小洋房,坐着包车,抽着雪茄,天天喝着黄汤,那一样超越经济。想不到过了几年,有一天,在虹庙弄口,碰着同学老江,老江说:“你知道矛盾先生吗?他近来很差,住亭子间,坐两脚车,吃着水手的黑板烟。但是意兴还是很好,近来卖文为活,价钱定得非常高,听说要五万元一篇,请教的並不多,多少有点儿进账。前天听见老罗说,他皮气更古怪了,有一个贵人发了财,替他黄脸婆做夀,铺张铺张,摆摆阔,要做一篇夀序,歌颂她的三从四德。不知如何,忽然想到他,就送了一笔丰盛的润金给他,以为必无问题。”那知他老人家皱皱眉头说:“我胃气痛已经三月,不能用心,另請高明罢!”拿去的人,弄的老大没趣,出来向人说:“书呆子没有办法,摆着花花绿绿的钞票不要,情愿啃穷骨头,活该活该。”我听了笑道:这是他要实行超越经济的一贯态度啊。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二日新民晚报刊邓云乡先生《经师人师,乃国之珍——悼念王老蘧常》:
经师人师,乃国之珍,侍座欢情惊一瞬;王帖晋帖,为书苑法,文章道德已千秋。……上联的句子,是用的王老生前几次对我说过的一段故事,“经师人师,乃国之珍。”是蔡元培先生的话。在三十年代前期,王老正在青壮年时期,在江南文化教育界已负盛名,因字“瑗仲”,与钱仲联被誉为“江南二仲”。当时在上海光华大学执教,一年暑假将届,有友人告他其教席为有力者图谋夺去,下学期将得不到教授聘书。王老十分发愁,不知如何挽回。后来想到,蔡元培先生在上海,是王老父执教有通家之好,便去請求蔡先生帮助说说。蔡先生一听情况,当时便用信笺写了几句话:“经师人师,乃国之珍,想贵校执事必能重用也。蔡元培 月 日”王老见蔡先生写了这封短信,十分高兴,便说这封信我回去用挂号寄给学校。蔡先生说:你寄不好,为郑重起见,我派专人送给他们校长。这样,王老第二天去学校,不但顺利拿到下学期的聘书,而且还加了三十块大洋的薪水。
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五日团结报刊之江大学学生、助教潘咏召先生《王蘧常教授二三事》:
……先生有一颗火热的爱国心。一九三七年,日寇侵入我国,杭州沦陷,之江大学迁沪上课。先生时在历史系任教授,初讲田赋史,后讲近代史。讲到鸦片战争,他抚今追昔,愤怒填膺,厉声谴责老牌的英帝国主义。他原著有《国耻诗话》,即以陈化成、三总兵等殉国事迹穿插讲述,亦史亦诗,绘声绘色,把死材料都讲活了。讲到甲午战争,也是激昂慷慨,甚至泪随声下,大大激发了我们同仇敌忾抵抗侵略的意气。早在“九·一八”事变之初,他就写了不少壮怀激烈的文章在各报发表,狠狠谴责不抵抗主义,其中有一篇题为《论倭不足畏》(见民国二十一年八月二十六日申报),尤传颂一时。这种言论当然引起国民党反动当局的嫉视,招来了麻烦;他丝毫无所畏惧,照旧锐意写作。
先生在待人接物方面,个性有点特别。他不喜和人作无为之应酬,尤其不屑与“大人先生”们交接。据说他在某大学讲课时,四五年竟没有见过校长和院长。在之江大学,美国校长明思德硬要他信基督教,又送他《圣经》,又拉他做礼拜,和他纠缠不已,他始终没有应允。他对学生则很和气,上课时却又很严肃,令人敬畏。他上课不带书本,只凭口讲或写黑板。他给学生留课外作业比较多,打分数又特别紧,所以有些同学不喜欢他。当时某大学情况复杂,学生中竟有写匿名信骂他,甚至有把枪弹头卷在印刷纸卷里对他进行威胁的。他在课堂上把邮件打开,向学生们宣示说:“我若为教育而死,不算轻于鸿毛吧,我不怕!”
先生一生和书本结了不解之缘,除吃饭睡觉外,从来手不释卷。我本该说他博学,他却最怕这两个字,以为欲副此名谈何容易,这正可见他谦虚的襟怀。但事实毕竟是最好的证明。上文提到的那位明思德,常常和他谈论宗教,他也能应对欲如。这大出乎明思德的意料,他赞叹说:“想不到王先生的脑海里竟开着图书馆咧。”先生是无锡国学专修馆第一届的学生,校长唐文治先生非常爱重他,常令他代笔作文,满意者就收到文集里。唐老曾对他亲友说:“吾唐门弟子中有三鼎甲:状元是王蘧常,榜眼是陈柱,探花是钱萼荪。”……一时士林传为佳话。
一九八三年五月十七日新民晚报刊复旦大学先师学生李定生先生《对“克己复礼”的辩解——记王蘧常老师一席话》:
记得十年动乱中,有人别有用心地把“克己复礼”这句话,作为孔子复辟奴隶制的一大罪案。我觉得这太不像话,曾請问于老师王蘧常教授,他说:“克己复礼”本是一句成语,一句格言,见春秋左氏昭公十二年传。传说:“楚右尹子革讽灵王,王馈不食,寝不寐,不能自克,以及于难。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溪。”可知这句话是孔子引古志,而论语颜渊篇孔子又引之,全讲修身事。楚灵王围徐惧吴,求鼎于周,求田于鄭,贪得无厌,不能克制自己的私欲,归于法度,故引古志以惜之,何尝有一点复辟奴隶制社会制度的意思。至于颜渊篇言修身,尤为显著,所以马融《论语注》解克己为约身。这一章是以“克己复礼”一句作为修身的纲领,而以下面四个“非礼勿……”为条目,“目”是要的意思,前后呼应,何可断章取义?四个“非礼勿……”正是。克己的事。礼是指礼仪法度而言,不能失之太玄。第一个“非礼勿视”,例如,孔门弟子也有出见纷华而悦,这“见而悦”的“悦”字,假使不加以克制,那么许多淫邪贪鄙的事,就缘之而来了,非至堕落不止!第二个“非禮勿听”,例如,师涓作靡靡之乐,听之,使人颓废,消沉……而不能自振。假使不加以克制,足以亡人国而有余,岂不可怕!第三个“非礼勿言”例如,一言可以丧邦,无论已。即小而言之,乡曲市井之人,一言不合,即辱及人母;甚至开门见天色不好,竟辱及天母(天本无母,姑言之)。假使不加以克制,加以禁止,尚得称为“礼仪之邦”吗?第四个“非礼勿动”,例如,商纣王为象箸,他的动机好像是平常细微的事,但箕子为之悲叹、恐怖,因为象箸必将玉杯,玉杯必将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将锦衣九重,广室高台,非至财尽民怨国亡而不止。凡一切不能防微杜渐,结果都是如此,假使在初动时不加克制,后患还堪设想吗?后面的四目,和上面的纲领,是紧密联系着的,怎么可以孤立来看呢?怎么可以断章取义呢?怎么可以无中生有呢?怎么可以说是复辟奴隶制呢?穿凿附会,颠倒黑白,极尽诬蔑的能事,我怎能不辩呢?
当时,由于白色恐怖弥漫,老师上述这番见解,我虽然记了下来,但不敢公开。近来,发现许多同志对这个问题仍然十分感兴趣,便征得王老师的同意,将记录整理出来,投寄《新民晚报》,供大家商榷。
李定生老师上课记录极尽详细,真实还原了老师上课时严肃端庄之形貌,及语气语调,读之似又回到老师身旁;先师学术见解,肯定独领风骚!
一九九四年十月十四日人民日报刊出署名卫晋的《交大的启示》,为先师之大德作了很权威的诠释,文节录如下:
……我说这话并非臆想。今年年初,人民出版社一位老同学寄给我一篇五十二年前交通大学学生的作文卷——《登楼赋》原稿。作者王福穰,毕业于交大财政管理系,现为中国投资银行高级经济师,年已逾古稀。此文作于一九四二年,也即上海沦陷日寇时期。文中充满金瓯破碎、赤县沉沦的愤慨之情,并立志学成以振兴中华。兹摘其中数句于下:“……金瓯倏其破碎兮,怆铁骑之纵横。嗟流离之载道兮,念故国之可伤。花凄其以色变兮,鸟憯恻而心惊。凭轩槛而西望兮,意感激而难平。昔子山之羁北兮,伤梁室之无成。随建武而南渡兮,时洒泪于新亭。睹邦家之豆剖兮,孰能如太上之忘情?遭举世之烽火兮,幸弦歌之未辍。天赋余亦良厚兮,敢玩愒而自绝?庶好学之有成兮,拯斯民于火热……”这篇作文以端楷书于直行稿纸,卷尾有著名教授王蘧常的章草批语:“缠绵悱恻,颇有得于骚人之旨”。我想,这份“资源”如果今天能在交大展出,肯定会在广大师生心中激起波澜,他们或许想这样一些问题:第一,当时正是国家危急存亡之秋,中原铁蹄横行,哀鸿遍野;孤岛灯红酒绿,醉生梦死。而交大学生却忧国忧民,爱国之心不泯,报国之志不减,这说明了什么?第二,当时敌人到处搜捕杀害爱国师生,学生作文连提到“抗战”二字都可能招致大祸,而交大教师敢出这样的题,学生敢作这样的文,这说明了什麽?第三,这位非中文系的学生,國学根基如此深厚,又说明了什麽?前辈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保持如此昂扬的爱国精神,今天后辈又当如何?……
抗战时期王先生于学生《登楼赋》作业上所作批注(原件藏于上海交通大学档案馆)
先师一生究研经学、史学、子学、诗学,以其独特的学术思想,融会贯通移植到书学研究上。美术史论家嘉兴沈侗廔茹松先生《气骨纵横 孕包四体——试论蘧常先生章草艺术的继承和创新》(见香港《书谱》一九八七年第三期)书学
评先师之书学:
总之,王先生章草的特色:在于一、吸收大小篆以及帛书、汉简精英,不局限于“章从隶出”之一端,继承既远,所创咸新,扩大了章草领域。二、历来章草,大小不过盈寸,王先生竟拓展至一公尺内外之榜书,且游刃有余,扩大了章草架势与适用范围,这都是前无古人的新创造,庄周有言:“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大鹏之能高飞万里,在于凭藉着它下面能负载大翼的大风。没有雄厚的基本功,是无法一飞冲天的。只有加强有关学科学习,拓展学术领域,所谓“功夫在诗外”乃是固本隆基的一项法则。
一九八九年浙江人民出版社《王蘧常书法集 自序》论书学有:
余之略解八法五势者,胥承父兄师长之教也。八九岁时,不耐影书,见家藏爱新觉罗永瑆帖,觉其刻画清秀,臨摩之。为先考步畇公所见,曰“前人言文,有阳刚阴柔之说,阳刚之美,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金镠铁;阴柔之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珠玉之辉”,书亦有之。欧颜得阳刚之美,虞柳得阴柔之美,皆根于其本性,汝性偏刚,取法乎上,于欧為近’遂授以《九成宫碑》。此为余学书植基之始。少长,患恶瘧,辍学卧床,先公又授以唐拓《十七帖》影本,不能笔摹,以手指划被,此为学草书之始。一日大兄銘远先生自外归,见余摹欧《化度寺碑》,曰:“奈何犹守唐人,唐人从晋南北朝来,奈何沿流而忘其源,且唐名碑多佚或翻刻,不如北碑皆新出土,且无体不备。”遂授以《张猛龙》、《郑文公》两碑。余惧偭父训,兄曰:“《猛龙》得阳刚之美,《文公》得阴柔之美,亦合父训也。”父果无异言,此为余习北碑之始。余年十九,始列沈寐叟先师门下,师知余习《郑文公碑》,见余所摹,无可否,为背摹文为辞首六句,予大喜。包慎伯所谓篆势分韵,殆尽之矣。又赐余旧拓八大幅,曰:“包慎伯、叶鞠裳皆有称述,不独北朝书第一,自有真书以来,一人而已。”余珍若球图,张壁间,日对之。以为实具阳刚阴柔之美,得两气之全者也。(惜已毁于寇乱)碑为山东掖县摩崖刻,濒臨大海,凝眸既久,神与字会,一若置身其间,海涛泓洞,天风萧飂,慎翁所谓“海鸥云鹤之致”者,仿佛见之焉,师又知予学《十七帖》,曰:“右军书远承章草,旧有传本,已不传。今传章草,仅皇象《急就章》,索靖《出师颂》,萧子云《月仪帖》(就传为索靖书,非。姚姬传辨之详矣)。数种而已,疆域褊小,殊难光大,汝能融冶汉碑,汉简,汉匋,汉帛书,而上及于周鼎彜,必能开前人未有之境,小子勉之。”余敬志不敢忘。此予究心章草之始。余少时代先公书吾乡《白苎桥碑记》,见赏于邑老金甸丞先生。先生老而好学,习章草,纸可隐身。予尝请为学之法,曰‘不惑于外诱,不惧于外扰,专一而已。尝为大府僚属,当府主饮燕,浆酒霍肉,粉白黛绿,宾客骨醉,余不可耐,窃出。仍习藳书如故。当是时耳无他闻,目无他见,惟一心莹然,照于纸墨。余曰:“此孟子所谓不动心”乎?艺也,而进乎道矣。他日军人内讧入吾邑,家人不及避,枪声自远至,火街市,四出劫掠,家人皆惶惶不安。予时方以篆写尚书二十九篇,仍不辍,家人窃骂,余曰:“与其惊惧不可终日,不如安心毕我书,因惊惧固无裨于事也。”终无恙。先公谓我性偏刚,此或庶几不惧于外扰乎?今岁浙江人民出版社为余出版书法集,属余自序,遂书其所得于父兄师长以告读我集者,并以自励焉。一九八七年六月岁次丁卯五月嘉兴王蘧常序。
王蘧常 书法
王蘧常 书法
先师《回忆趨庭三十年》:
我本来除写二王外又写《月仪》和《出师颂》。从沈先生后,乃写吴皇象《急就章》,汉张芝《秋凉》等帖,晚出陶文汉简,乃至帛书,时亦涉历。凡作草力求有来历,不敢有一笔杜撰,因书法是约定俗成,而杜撰是不能等于创作的。沈先生写章草,转指侧锋。我执笔则用我父亲传授的方法正下。不过写字主要在笔势,转指仍是一种本领,只要不破坏笔势,并无不可。沈先生笔力极好,笔势奇纵,他学唐人写经的捺脚,丰满异常,高妙处,真不易及。……但章草要具备隶法,也真不容易。近年汉简帛书,汉隶实物出土日多,大大超过从前。临习既多,有的同志以为我写章草可略具隶法,这也就是靠客观条件的帮助。又因为用隶法写草,点画多实笔,变化不多,因此,我就注意在字的结构上多求变化,以补其失。
又说:
要想把字写好光靠聪明是不行的,必然要靠用功。要经常用心去想帖上的字,想到极熟,写得极熟才行。我年轻时苦爱《十七帖》反复的看,从字的结构看到帖的内容,字帖往往为汗水磨损,前后换了四本,得到一点好处。写北碑时,沈子培先生送我他所得的旧拓《郑文公碑》,共八大轴。要我注意写字时不要描头画角,我将这八大轴《郑文公》挂起来,朝夕相对,慢慢地就能懂得了他的神气。说起字的神气,这也关系到人的学问人品。南海先生《广艺舟双楫》上说:“夫艺业惟气息最难,包慎伯仅求点画之中,以其画中满为古法,尚未知其深也。”书艺高下既以“气息”为转移,而“气息”又在“点画”之外,自必在学问见识品德之中了。所以父师教书法,也先严于学识品德。
一九八六年,我编老师书法集时,感到已征集到师作品形式有些单调,便再次向师提出能否再书写一些书体与变换一些形式,以增活泼。要求增加书文天祥《正气歌》八条屏,增加金文四条一屏,再增加正草篆隶一屏(今藏辽宁省博物馆),增加“勒銘金石,抱器幽潜”隶书四言联,再抄《抗兵集》中几通尺牍。师有些生畏,我说身体行就多写一些,如太累就算了,反正没有具体指标。师许之,我裁纸作准备。写时,我磨墨引纸,师之用笔尽在眼底。尤其写金文与正草篆隶二屏,就是很亲近的朋友都不可能有见到之机会。我不仅参与整个创作过程,且始终在旁,何其幸也!老师才写一屏后,仍有余兴,主动提出再写金文一屏。观其用笔线条,徐徐如盘圆钢筋遒劲潜行,如利斧砍木刀痕俱在,如钝刀入石浑朴雄厚;字字珠玑,目醉神摇。最后一条落款“此商立戈,乃作器敦,器作乃应倒读。”如抱器探幽,此真大学问人!侗廔先生谓:“寐老晚年,以转指侧锋写章草,书势奇纵,如龙蛇飞舞,达神化之境;王先生虽心好之,然用笔则始终保持父教,中锋直下,愈见古拙瘦劲,尤其转折牵丝,千姿百态,更是王老书法之灵气所在。金刚杵之化为绕指柔,原在千锤百炼,长期磨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尝言少时其尊人置方砖数以习盈尺大字。至今王先生右手食指不能伸屈,举箸如簸。然犹能两臂舒张,直立不动作擘窠书,可见用力至勤,用功之深。”
王蘧常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作书情景
是时,考虑到老师的健康,又想到书法集的最终效果,实出无奈,再次請求老师再增補二副大字隶书联,师考虑后,居然答应。一、“民无三疾,道在五常。跋曰:摹沈寐叟师联。”二、“以礼治国,惟德就官。跋曰:邓石如以隶为篆,今余以沈寐师篆联作隶,虽不同亦衍石如意也。”都系四言,主推五常。儒家学说,毕生梦寐。以其古拙之结体,遒劲之线条,力通古今,勒銘金石。
其作《绛帖汉车骑将军邓骘书跋》、《三希堂瞻近帖书后》、《跋汉魏法书汉章帝千文断简》、《宋仲温书急就章跋》、《吴皇象文武将队帖跋》、《居延汉简跋》、《松江刻急就章跋》、《赵子昂书急就章跋》、《索征西书出师颂墨池堂本跋》、《跋明拓集珍楼急就章》、《唐拓十七帖景本跋》、《武威汉简跋》、《宋秘阁续帖月仪帖跋》等,足见先师在书学考据之扎实国学根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先师老骥伏枥,有感于日新出土的文物数据,研经简牍,作《居延汉简摘奇》、《武威汉简选胜》;读帖,作《王字摘胜》、《庆暦阁帖摘奇》等,均展示其不满足现有章草规模,取法汉碑、汉简、汉匋、汉帛书,而上及于周鼎彝,为章草开彊穷大地上下。大义发群经,独探渊源铸蘧草。其《章草书法略谈》,便已铸就蘧草学术地位。(见二〇〇〇年浙江人民出版社版《王蘧常书法集》一三六页)
斐爾论王蘧常先生书法
斐爾论王蘧常先生书法
斐爾论王蘧常先生书法
一九七二年九月二日顾颉刚致先师翰:蘧常先生著席:在沪一别,倏忽廿年,彼此俱成老叟,日与医药为缘。接诵赐封,欣快无既。刚主返京,曾到舍间,惜彼时弟正住院,未得面谈。尊恙不知如何?近况好些否?极念!弟则犯心绞痛、糖尿、气管支炎等病,以前极健步,今则行一里即脚心作痛。以前不离笔砚,今则一握即手颤,竟爾换了一人。虽承周总理畀以整理旧史之重任,而心余力绌,不能亲任其事,幸中华书局组织各大学史系教授,年在六十左右者分担各史,共同商讨,定于七三年底点完。弟不过负一名义,并无实际力量可言。至新旧《唐》、新旧《五代》及《宋史》五书,由上海人民出版社负责集合老中青三十余人为之,除郭绍虞、谭其骧、张家驹、魏建猷等外,弟均不详其人。将来出版即有沪方担任。京方不加顾问。此事系整理史料之初步工作,其中问题难解决者孔多,只可俟出书后由读者共同讨论改正,今日则惟求如期出書而已。
先生学问广博,必可指疵抉谬以利后学,敬祈随览随批,弟当嘱书局主持人登门求正也。至于先生毕世研究书法,尤工章草,现在汉简日出,非于是道精通者不易作释文,窃愿得暇,將历来隷草加以整理,如甲文之有《甲骨文编》,钟鼎文之有《金文编》者然,则将来出土简牍,即可循此鰓理,有俾于考古学界者至大。此固后生所难企及,而先生则责无旁贷者也。私意如此,不审尊意以为然否?北方今夏大热,今日降雨,頓爾凉爽。书此敬候 起居 弟顾颉刚敬上九月二日因久久不见《简牍篇》问世,我问老师:顾颉刚先生充满热情洋溢的信,有无后文?老师微微一笑说:顾先生到我家来过,信也来过,来过了就来过了,从此无下文。顾先生想法很好,没有实现,肯定有他说不出难处。可惜了。
顾頡剛先生致王蘧常先生函(选页)
先师之《十八帖》,是蘧草典型之作,是剧迹,是传世之瑰宝,有聲于世。冯其庸先生在《关于先师王瑗仲先生的绝笔<十八帖>》一文中写到:
说到《十八帖》,来向我打听的人太多了,有的是出于好奇,想了解一下《十八帖》的情况,有的则是为了研究老师的书法,觉得这部老师最后的绝笔杰作,如果看不到和不了解此帖的由来,就无从研究老师的书法。其实《十八帖》的来由是很简单很平常的。在老师去世前若干年,日本盛传两句话,叫:“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于是运天和我,就经常与老师建议,说王羲之有《十七帖》,老师应该写一部《十八帖》,老师一直笑而不答。一九八九年十月,我忽然接到运天的信,说老师的《十八帖》已快完成了,老师希望我自己到上海去领取先生之赐,我接到信后,十分高兴,随即乘车到了上海,与运天一起去拜见了老师,老师非常高兴,让我与运天一起在老师家吃饭,饭后,老师郑重地将《十八帖》亲自交给了我。
大家知道,瑗仲师是大学问家、大诗人,又是书法大家,章草圣手,但平时从不自伐,也不喜欢别人对他的吹嘘。所以外界反而不大了解他在书法上的绝高的造诣。但当代真正的书画大家都是极为推崇瑗师书法的,谢稚柳先生就非常钦佩王老先生,称他的章草已是王草,是空前绝后之作,现在瑗师在九十高龄耄年之际,竟然完成了《十八帖》的杰作。这当然是书法史上的一件大事。这个卷子虽然老师是写给我的,但我岂敢自专,这当然是瑗师留给后世的一件重宝。
这个《十八帖》从书法来说,是瑗师书法的极致,我展读再四,其书风似《平复帖》,但苍劲过之,从文章来说,酷似《十七帖》。
如第一帖云:十八日书悉。屡欲我书十八帖,何敢续右军之貂,但以足下情辞恳款,又不忍拒。此书首有十八日字,置之卷前,即为之十八帖可乎,一笑。其庸弟 兄蘧
王蘧常先生书迹
第三帖云:近鄭逸梅先生索弟与我长笺,将入名人尺牍中,兄不能割爱,特报足下一笑。
第六帖云:运天弟言足下有米癖,得之黄河两岸及秦陇,大至数十斤,小亦数斤,古人所作归装,无此伟观,令人欣羡。
第十三帖云:中夜不能寐,起读太史公书,至《孟子传赞》,怃然自语曰:利诚乱之始也。上下交争,国将奈何,不觉涕泗交颐,无可告语,遂作此简与弟,知老人心苦也。泪痕隐约可见。
大家知道,瑗师不仅是诗人,而且是文章家。抗战中他写的《吴子馨教授传》,就盛传一时,在他写《十八帖》之前,又作《杨仁恺先生传》,我曾拜读过原稿,其文章真正是掷地作金聲。就是这部《十八帖》,其文字与右军的书札何其相似乃爾,所以我曾说先生是:“文章太史公,书法陆平原。”我认为这个评价是很恰当的。
一九八九年王先生书完《十八帖》后留影
吾师国专弟子范敬宜先生在我编的二〇〇〇年版《王蘧常书法集》序中言:
余年十五而入无锡国专,受业于先生之门。先生学识淹博,为一代硕儒,其章草亦为世所重。登门求书者不绝,尺缣寸楮,皆视同瑰宝。时余年少,偏爱明清诸家之柔美流丽,未识先生之書可贵者何。及长,涉猎稍广,乃知书艺之道大矣:有书家之书,有学人之书,有贤达之书,有诗人之书,有英雄义士之书。书家之书其贵在功,学人之书其贵在品,贤达之书其贵在神,诗人之书其贵在情,英雄义士之书其贵在气。所贵既异,评骘亦殊。若功、品、神、情、气数者兼备者,千难求一。而先生之书可谓集其大成而自成一家,其可贵在此。
谓先生之書为书家之书,盖以功力深厚、高古邃雅也。先生幼承庭训,家学渊源,复师从沈氏寐叟,尽得真传,入手即直窥汉魏,广采博取,一洗宋明绮丽之风,以“不落唐人后一笔”自许,故沉郁厚重,睥睨群彦,其力自雄。谓先生之书为学人之书,盖以博古通今,学富五车,精研经史,穷幽极微,故闳中肆外,如海风浩荡,故其品自高。谓先生之书为贤达之书,盖以襟怀旷达,磊落嵚嵜,如光风霁月,坦荡如砥,故其神自邈。谓先生之书为诗人之书,盖其风神潇洒,性灵率真,如天马行空,超然物外,故其情自深。谓先生之书为英雄义士之书,盖以耿介绝俗,横眉权贵。特立独行,肝胆照人,故其气自壮。力雄、品高、神邈、情深、气壮,谓此五者为先生之書风,亦为先生之人格,不亦宜乎!
故观先生之书,不独赏其笔墨,更在观其学问,察其人格。世之爱先生之书者,多钟其如摶龙蛇之姿;学先生之书者,亦徒效其奇崛诡谲之态。殊不知其姿其态悉为学问、人品之流露,功夫盖在書外也。故爱其书、学其书者、必自察其治学、知其为人始。
评价极为精确、全面。
王蘧常 致钱仲聯,长題帖,书于1980年
王蘧常 致莊一拂,姻阮帖,书于1979年
壮暮翁谢稚柳先生与瑗师初识于位于河南南路上海博物馆老馆,时正举行“谢稚柳八秩画展”开幕式上,我陪瑗师参加他一生都为数不多的开幕式,在上博二楼会议室门口,二位老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一切尽在这无声之相互祝愿中。对老师来说,这握住的是由兄及弟的手,同样才华横溢,因为老师与壮暮翁之兄长谢玉岑觐虞是文字交。老友之胞弟的成就,怎不为之高兴。反之,壮暮翁与予谈话中曾多次表示“我早就心仪王蘧老了,他不仅是我兄长好友,且他的学识、人品是一等的,单看他的书法就知道是学人之书,根基扎实。先师《明两庐诗》刊《赠谢玉岑》:谢郎磊落真无敌,如此江山压奇才。六载相望余梦在,几回摧月照君来。惊看须鬓成今会,各放乾坤入酒杯。海上还留吾辈地,要判百醉不须回。此诗不也说明“由昆及仲”么。
一次壮暮翁问我:“能否请你老师题‘壮暮堂’三字”?我以为听错了,翁又重复一遍,我定了定神马上说“应该没问题吧!”事后我想壮暮翁于书画之法眼,当今几人能及,此事如成必可为二翁之趣事。我将求题斋名之事面禀瑗师,师说:“写几个字还有什么不可以,况且我与他老兄是好朋友。”过一月,老师写好二幅“壮暮堂”,一为章草,一为古隶,对我说:“此事还得烦劳你交谢先生。”是时,老师与我都已内定最理想的是哪一幅。为了慎重,我还是带两幅,任其挑选。老师一再嘱我:“请谢先生多题意见,如认为不可,当可重写。”时壮暮翁先生正带领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小组在南京鉴定书画,我亦有公事往宁,午时壮暮翁正与杨仁恺、刘九庵先生于东郊宾馆餐厅用餐,翁突然见我出现,惊奇地问:“你怎么到这里?”我说我假出差机会到南京,一下火车直赶这里,就担心你们在鉴定,怕时间相左见不到您,我是送老师书“壮暮堂”三字来的。三位老人都用非常诧异眼光看着我,不仅停下手中箸,且都站起来。当我呈上两幅“壮暮堂”,并转告瑗师“请题意见”等语,翁“呵、呵、呵”笑个不停。三位老人今不辨真伪,而在毫厘之间取其精者,这似乎比辨别真伪更难,几经权衡,壮暮翁认为章草似胜古隶。我学瑗师口吻问“何以见得?”翁说:“‘壮暮堂’三字写匾很难,‘壮’字笔划少,‘暮’字笔划多,要三个字摆得稳,实在不易。这三个字,特别稳,且‘暮’字草法从未见过,写得很特别,又特别有味道。”这时杨、刘二老亦赞同壮暮翁之观点。于是我说明,瑗师和我的看法与你们正合。我声明一句“瑗师为‘暮’字找了好几个版本,上面‘艹’源于武威汉简,中间部分出自草书,变为省体,下部‘日’取之居延汉简之外形,章草之内抑,总兹三部合为‘暮’字。”壮暮翁听我一解说,笑得更厉害,说:“真是学问家,为一个字还要考证这么多。”翁还说“‘暮’字真特别,虽草法出于王老之手,但这个字必读‘暮’,决不会读错,这真小学家也。”(题额见一九八九年浙江人民出版社版《王蘧常书法集》)
王蘧常先生书《壮暮堂》
瑗师生前最后一篇序文,即《谢稚柳系年录》序,前后经过近三年,待写完后一个多月,师遽归道山。成序过程历历在目。某日,瑗师谓我“你告诉谢先生,序的尾巴我已作好。”我问稿子在哪?师说:不用稿子,就四个字——‘王谢之交’。我一楞,怎么这样简单,仅认识到这是晋时王坦之与谢安之交,后又延申谓晋以后王、谢两族世代簪缨,互及南朝而弗替之典。当时我不解,即请教老师:“何以用此典?”师说:“写序要讲缘分,现在人已不讲究这一套了。”此话如醍醐灌顶,胜读十年书。越二日,我往壮暮堂,时壮暮翁与其三姐月眉女史(我亦尊之三姑)隔桌而坐,我将“王谢之交”四字原由告诉他们,翁“呵呵”笑个不停,三姑谓我:“不晓得王老怎样写完这篇序。”又越年(一九八九年八月)某日,瑗师还未起床,唤我进卧室,他兴奋地告我:“序已写好!”我急于要拜读,师用手指脑门说:“还在这里,等过两天,精神好点,倷来帮忙,写出来交谢先生,请他修改。”翌日,瑗师精神尚可,他提出:“今日将文章写出来,算了了一桩心事。”我高兴之极,速去洗研、磨墨,裁了一张四尺整张对开纸,仅一个多小时就将序写完。老师对我说:“这篇序,我假《世说新语》体,即一句话、讲一件事,一个评;假《信陵君传》方法写。《信陵君传》独多‘公子’,我这篇独多‘君’字,终篇不言‘谢’,而终篇讲谢先生,你数一下有几个‘君’字。”我一数有十七个,他忙说:“太少,再加几个。”片刻,笔停,满纸云烟,文而不华,质而不野。嘱我再数一遍,我说共廿二个,他说:“差不多了,《信陵君传》文字长, ‘公子’当然应该多点,我这篇序短,‘君’字少点,理所当然。但按比例,还是我比《信陵君传》多。倷抄一份,圈点一下,交谢先生,我可交卷了,但不知谢先生以为如何?”此序之成,我是唯一了解此序为文之法,且师解答甚详,受教不虚。
二〇〇八年我专程去港,拜见选堂饶宗颐教授,求其替是序作跋,二〇一一年复请选堂老人再题引首,又赴沈阳,劳好友、装池高手郭兄延奎精心装裱,将瑗师撰谢稚柳先生之序,与昔日无锡国专老师选堂老人之文字缘合璧成卷,假现代用语或即“高手云集”,网络语言“强强联手”绝不为之过。是卷必能成为传世瑰宝,传世重器。选堂老人跋曰:
曩岁于沪上,数晤蘧翁,喜其浸淫急就,于寐叟外别闢蹊径。褒衣博带,入汉人之堂奥,日人称许如今之右军,洵非过誉。夫读是序,于谢稚翁书画造诣渊源,夫人之所未言。虽信笔疾书,三见学养深邃,弥深向往之诚。运天嘱书其末,谨识数语,以志文字因缘。戊子选堂。
引首题曰:书逸文邃。辛卯选堂题。
已故壮暮翁谢稚柳老学人,生前曾对我说过一段对瑗师书学很耐人寻味的评价,大意是“你的老师,真是个了不起的读书人,他读了一辈子书,写了一辈子文章,诗文具古,连他写的字源流都找不到了。历代论写字,要么学钟,要么学王,要么学唐人,现在的书法家写到宋已经非常了不起了。他的字似章草,又非章草,既不像皇象,又不像索靖,你说像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极具古意,而且很古,一点俗气都没有。他的源找不到了,但他的流又去哪里呢?他的流正综合古人的籀、篆、隶、草,综合上古时代或许更早年代朴、拙,升华为极具古意、涵盖天地的凝重结体。观其用笔就如读《春秋》、《汉赋》,虽难懂,却越读越有味,正因为如此,他的流又变成他的源。故我说他的字就是资深的学问家都很难臻此境界,不是学问家要读懂他的书法,那更是难上加难,所以他的书法确确实实是千年来一人而已。”壮暮翁话刚说完,兴犹未尽,马上又补一句“他的书法,似章草,非章草,实乃蘧草!”翁到底是了不起的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大家,立意甚高,洞察甚深,所言字字句句都极金贵。近与郭建中棣合编先师自二十五岁迄九十岁书翰五百二十六通,图版四卷,释文一卷,书名假壮暮翁之评,定名《蘧草法帖》,谢老如在天有灵,一定为是法帖集而高兴!
《蘧草法帖》书影
《蘧草法帖》内页
《蘧草法帖》内页
极简单地对先师史学、文学、诗学、书学作一阐述,或有助读瞭解先师,有助瞭解先师之学术与书学之必然关系。
我出生于收藏世家,于农村十一年知青生涯中,种田余闲,因习书,已接触到“帖”,又在上海书画出版社当过十年编辑,在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与出版摄影部工作二十一年,参与举办许多顶级古代书画大展,编过许多高档次图册,对于“帖”的史学价值及艺术价值了然于胸。欲编吾师法帖集还是老师健在时,可窥见一九八九年浙江人民出版社版《王蘧常书法集 书札》。是集出版久矣,但我征集吾师书札从未停步,尤其识荆天水郭君建中后,其天资聪颖,乐于协助我编《蘧草法帖》,我如鱼得水,很快成为一对好搭档。他手脚麻利,善计算机,又不惧辛苦。除扩大征集先师尺牍力度,还要做释文、考证,纵观这么多内容,是先师身处二十世纪最困苦最然折腾之时。先师为了学术,为了生活着实是不易之人。弱冠前后于学业之外,攻诗;三十后为了生活,困于教务与研究古史,诗兴稍弱,五十以后由于身体健康欠佳,促使其不能外出,诗兴全无。耄耋后,虽吾国形势日趨好转,但唱和者不再,仅偶作几首题画诗。养疴之际,究研先秦学术、汇注顾亭林诗集、忙于教务、潜心金石碑版考据之学及时时关心最新出土之文献资料,埋头思考,努力攀跻,在他身上始终闪烁着融会贯通、驾驭综合学术之能力。逾五百通不同时期书翰,不仅复原先师之学问品行及坎坷之经历,将原散落各地之书翰,聚集在一起,形成一部书,谈何容易!是法帖集不仅具有翔实史料,更可看到先师大义凛然之气节,又可以清晰看到老师书艺发展之轨迹,点活了“阿龙先生”。对以后研究先师之学业行藏提供了坚实基础。同时也成了这个领域可继续深入的试金石。是值得关注的盛举、壮举,如此完整、如此庞大之个人法帖集是前无古人之事。古人因年代久远,保存不易,要集中起来更是不易;一九一九年新文化运动后,西学东渐,用毛笔作为传统书写工具日渐式微,而先师确是不可撼动一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先师为毛笔而生,为毛笔而卒,且其学问书艺大有成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假先师一副联语“受人以虚,求是以实;能见其大,独为其难。”由学问进乎章草继而进乎蘧草,更是特立独行,前无古人。
先师王瑗仲蘧常真君子!先师王瑗仲蘧常真大学问家!
(本文作者系上海博物馆原出版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