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贺友直与李老十的师生情谊

连环画大家贺友直先生是画家李老十的授业恩师。1981年的春天，作为考生的李老十第一次见到贺友直，而后李老十成为中央美院新创建的年画连环画系的首期本科学员。两人由此结下了师生情谊。1996年李老十意外辞世，贺友直闻之惋惜不已。二十年后，贺友直也羽化登仙。
“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刊发的二人之间的往事，既可见师生情谊，也可见贺友直对李老十艺术的启发，以及彼此的坦诚幽默。

第一排左起：姜雪鹰、贺友直、王水泊；第二排左起：梁耀平、许彦哲、李老十、杨君
李老十（1996年）骤然离世的消息，传至上海，年近八旬的贺友直震惊不已，黯然神伤，同时也深为不解。他曾给笔者一信谈到：“玉杰（老十）离世已三年多了，为何轻生？一直是个谜！”

贺友直给作者的信
贺友直是李老十的授业恩师。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身在沪上的连环画泰斗贺友直受聘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北上中央美院为新创建的年画连环画系授课。来自哈尔滨的李玉杰（李老十）为该系首期本科学员。
老十第一次见到贺友直是在1981年的春天。作为考生，他走进中央美术学院年画连环画专业的面试考场，主考官正是贺友直。老十见这位自己崇拜已久的大画家端坐面前，且正在凝视自己，他很是激动，要知道，贺友直的亭面糊（连环画《山乡巨变》中人物之一），他不知临了多少遍！贺友直问他：”你为什么喜欢连环画？”老十直言：“我从小就喜欢连环画，曾画过两本，正待出版（一年后的1983年出版），但最主要的是想成为您的学生！”

贺友直作品
考试时，老十用白描、黑白、水墨、色彩四种形式各画一幅画，博得包括贺友直在内的评卷教师的一致认可，孟庆江老师给了他最高分。李玉杰在被录取的年画连环画专业七名考生中排名第一，不久即收到中央美院的录取通知书。其实，老十的基本功相当扎实，其愿望是进国画系，但考虑到全国报国画系的考生众多，风险较大，因此才报考年连系。当然，能成为连环画大师贺友直亲授弟子，对他来说不失为快事一桩。

左起：王水泊、许彦哲、杨君、贺友直、李老十、姜雪鹰、梁耀平
老十入学后，第一次听贺先生做讲座，自然很是兴奋，早早地就坐在前排。据老十的同班同学王水泊回忆贺友直此次报告：“教室里座无虚席，连过道和窗台上都坐满了人。贺老师的开场白幽默至极，他说自己是37届毕业的，我们都在猜想是上海美专？苏州美专？国立艺专？结果他却说，我是1937年小学毕业。下面顿时哄堂大笑，谁能想到，中国最伟大的连环画家居然只有小学文凭，太不可思议了！”想必老十此刻亦身受同感。

左起：梁耀平、杨君、姜雪鹰、王水泊、贺友直、李老十、许彦哲、吕胜中
其时，贺先生夫妇住在校尉胡同中央美院的集体宿舍里，房间很是简陋，旁边是学生食堂，背后是嘈杂的东风市场（今称东安市场）。贺先生待人真诚，学生都愿意和他交流思想，经常到贺家请教。先生对来访的学生十分热情，师母烧得一手好菜，动辄留饭。一日，贺先生特意邀请全班七位同学来住处聚餐，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李老十画，贺友直题
贺友直为了带好老十他们这届学生的毕业创作，亲自要求担任他们的班主任。据王水泊回忆，贺先生上课非常细心，除了亲手写好教学方案外，还会根据学生的创作选题给每人都写一份指导意见。据国画班的学生徐洪文讲，贺友直老师上课不仅极为认真，而且十分生动，更乐于“表演”，即他经常站在讲台模特儿用的镜片前，边讲边作各种动作示范。他强调，画人物画尤其是连环画，大都在没有模特儿的状态下，那么多的打斗人物，姿势、动作繁多，就必须自我考证、细化，那么，在镜子前自我感受、自我体会、自我琢磨，就成为唯一的途径了。徐洪文坚信，贺先生的这些精彩细致的“表演”，一定会使老十受益匪浅，对其日后人物画特别是“鬼打架”系列创作中人物复杂动作的准确性，提供了良好的解决办法。

李老十作品
老十非常尊敬贺先生。贺友直在绘画界可谓大名鼎鼎，他的《山乡巨变》，在“文革”前后几乎成为所有学画人的范本，但他从不以大画家的姿态高高在上地与同学们交流，而是平易近人地把有关创作的经验、技法、理念，都毫无保留地予以传授，即便在假期，他也不辞辛苦地为学生的创作提出修改意见。这一切，都令老十感佩至极。在大学里能得遇自孩提时代即崇敬的连环画大家并蒙其教诲，老十真是感到莫大的荣幸。笔者认为，贺友直质朴无华的风范和诲人不倦的作风，对老十日后的绘画风格、绘画技巧乃至做人准则的形成，定当起到了潜移默化的推进作用。

贺友直作品
贺友直性情沉稳直爽，他对班里的这七名学生的业务水平与思想动态都十分了解，往往直言不讳地指出他们的不足之处。他尤为青睐李玉杰——这位在班里年龄最长但综合素质最佳的学生，对他要求甚高，曾当面指出：“玉杰，你的画不可太油！”当时，老十虽然并未理解先生所言“太油”的真正涵义，但他似乎已明白，自己的画路可能已滑向流俗，故而，他在日记中写到：“我要警惕，注意改造自己！”
1984年，老十创作的《小桔灯》入选第六届全国美展，他很是惬意。这件根据冰心同名散文改编出的作品，正是在贺先生指导下完成的，因此，听到获奖喜讯，老十第一时间便向贺友直通报。

左至右：许彦哲、姜雪鹰、杨君、贺友直、王水泊、李老十、梁耀平

前排右四贺友直，后排左三李老十
据王晓梅所著《老十悲吟》，《小桔灯》在创作前，师生两人曾进行过一番探讨。贺先生嘱咐他首先须对冰心的《小桔灯》原作好好理解，并建议他在构图上采用静静的、淡淡的基调营造画面。先生的建议，老十自是格外重视，经反复琢磨，精心绘制，《小桔灯》终于获得成功。
在毕业创作的构想上，老十更得益于贺友直的精心指导，并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即并不追求题材宏大，而是追求在思想上深入挖掘，并力求在形式上有所突破，试图探索和开创属于自己的创作范式与美学风格。据王晓梅所著《老十悲吟》，贺友直十分认可老十这种“不求大而求精深”的意念，他希望老十的毕业创作要短小精悍，以趣味取胜。他曾以盖叫天“武戏文作”的理念来启发老十的思维，并为老十写推荐信，介绍前往《中国文学》编辑部寻找创作脚本。正是在贺友直循循善诱下，老十最后选定以“武松醉打蒋门神”为毕业创作主题，并以个性化的艺术语言、言简意赅的表现手法，创作出了仅有武打人物而没有快活林背景的作品《快活林》，最终拿下了中央美院毕业创作二等奖。
1987年，中央美院年画连环画系改为民间美术系，贺友直完成了既定的任务，准备返沪。已毕业两年的老十得知此消息，便联络同学们为先生饯行。老十对贺先生即将告老还乡十分不舍，他郑重地制印一方，并以锦盒佩之，馈赠恩师。
贺友直走了，回南方了，老十若有所失，但他与先生的书信往来，却未曾中断。日后，眼见弟子在水墨画界成就愈加显著，贺友直感到由衷欣慰。

李老十作品
一次，老十到上海出差，他白天公干，晚间便辞掉饭局，直奔巨鹿路贺友直寓所。老十走到巨鹿路和陕西南路交口，一抬头，贺友直早已等候在那里。几年未见先生，老十激动不已。面对贺先生，喝着绍兴老酒，品尝着师母做的美味佳肴，老十开始汇报自己画作风格的演变过程，并请先生指点迷津。他们谈美院旧事，聊同学近况，直到很晚很晚。
1995年4月，新文人画上海展刚布完展，据于水先生回忆，画家朱新建提议去晋谒贺友直先生。老十连声说好，立马打电话联络。随后，老十偕朱新建、刘二刚、于水如约抵达巨鹿路。谁曾想，贺友直已在路口迎接。在这位善画小人书的大画家家中，这几位专画人物的青年画家与老先生聊得非常开心。又据刘二刚先生回忆，贺先生十分风趣，他曾笑眯眯地问老十：“晚上画画还很晚吗？还偷不偷儿子的饼干了？”引来笑声一片。他又半开玩笑地说：“写上海最好的是张爱玲，拍上海最好的是王家卫，画上海最好的就是我老汉！” 又是一阵笑声。天色渐晚，大家流连忘返，老十更是依依不舍。贺友直一直把他们送到楼下。据二刚先生讲，他们过马路后回头一看，老先生还站在那里望着他们在摆手，老十等人也不断地挥手。这是老十最后一次见到贺友直，也是与恩师的永别。
一年后，及门弟子参透万丈红尘，往生西方。贺友直在致笔者信中谈到：“玉杰能画能书能诗，在诸生中属佼佼者。为人豪爽又重情谊，对他走此绝路，甚感痛惜，书至此不能自已！”老师对学生的了解、评价及深深的桃李之情，跃然纸上。
老十西去整二十年后，贺友直先生也羽化登仙。而今，他们二人当又在另一世界里，尽情地倾诉师生情谊了。
（本文原题为《李老十与贺友直》）
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