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疫情禁闭三月,作者与画家谢春彦等前不久从上海至吴江,记录下随行对话的一些片断,上海闲话里的散散淡淡,评画,评文,忆旧,怀人,读之让人叹息,比如:“贺友直先生,一生清贫,随便哪能,就是不画商品画,一辈子只画小人书,他心里这个法度,煞煞清……”
“从前上海人么,看见陌生女人,客气点,都是叫声妹妹的,哪里像现在,叫小姐叫美女叫阿姨,一点规矩都没。比如侬在马路上问路,妹妹啊,巨鹿路哪能走?老法上海人,都是这样温柔敦厚的,又像自家人,又不像自家人,亲而不昵,糯得分寸极好。”
古镇震泽速写 谢春彦 图
暮春日子,春服既成,胆壮壮,与春彦游。
瞑色将起未起的片刻,依依离震泽古镇,赴吴江宾馆投宿。途中春彦见高速公路上一枚指路牌,写松陵二字,立时起了一肚子黄昏诗兴。
小红低唱我吹簫,曲终过尽松陵路,云云。
妹妹,侬查查,是不是范成大的句子?
范成大老实人,笔下恐怕写不到这等旖旎。我亦不记得是谁的千古名笔,查一查,原来姜白石的。
自作新词韵最娇,
小红低唱我吹簫。
曲终过尽松陵路,
回首烟波十四桥。
妹妹,侬看看,这个句子里,是有速度的。
晚宴的觥筹间,春彦目光迷离,犹自击节不止。
还有一首,高启的,也是有速度的,妹妹我读给侬听。
渡水復渡水,
看花还看花。
春风江上路,
不觉到君家。
活泼泼,一幅山水长卷子,
我年轻时候,陆游的诗,背得出两百首,妹妹,为了这两百首,侬这杯茅台,阿好吃掉了?
吴江太湖之畔
文革时候,我父亲是牛鬼蛇神,被弄到山东乡下去,跟他的堂哥,我的二爷,也是牛鬼蛇神,两兄弟在一起,管牛。冬天,北方的冬天,是冷得死人的,牛棚里四处漏风,这两兄弟,一个叫子亮,一个叫子才,又饿又冷,铡乾草喂牛,一个扶刀,一个扶草。半夜里,冷得实在吃不消,眼睁睁等天亮。哪能办?两兄弟商量一下,不如来联句做诗消磨时间。我记得,他们的诗本子里,有这样两句:
根根毛直竖,
牛角还弯弯。
妹妹,侬没养过牛,侬肯定想不出这样的绝句。北方的耕读人家,这种飢寒交迫里的温柔敦厚,嘖嘖,味道好吗?
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我一个人,长途跋涉,从上海跑去山东乡下看望母亲和兄弟姊妹,坐完火车换长途汽车,长途汽车坐下来,离家还有三十里地。一大清早,我坐在车站外面,一边画速写,一边等我弟弟骑车来接我。旁边呢,有两个老农,山东老农,空心穿件破棉袄,是一早出来拾粪的,大概出来得不够早,粪也早被别人拾了去,篮子里空空的。两个老农,坐在墙角下晒太阳,聊闲天。
一个讲,我是喜欢王羲之的。
另一个讲,王羲之有什么好,我喜欢刘墉。
妹妹啊,侬不要低看这种老农民,一到年下,背着两只手,在村子里晃,挨家挨户去看人家门上的春联,书法门道,看看就看到骨子里去了。
两个老农继续太阳下抬槓,刘墉刘罗锅,那字有什么好?
一个讲,我喜欢刘墉的厚。
另一个讲,我喜欢王羲之的俊。
俊,妹妹,我们山东话里,就是漂亮。妹妹啊,这个故事,我有一年,在沉尹默先生的纪念会上,当时的书法协会会长周慧珺叫我讲两句,我就讲了一遍这个故事。
王羲之《兰亭序》(神龙本) 故宫博物院藏
春彦话落,宴上正起高潮,一碟糟溜塘片,辉煌地捧上桌。手掌大的塘鱧鱼,片出鱼卷来,一条鱼,不过数卷,腴极细极,入口即化,惟餘一缕糟香雋永,简直堪称泼墨神笔。春彦亦一个埋头两眶热泪,好吃好吃不绝如缕。岁月人世,总是於低头抬头之间,轻飘飘,过尽千帆。
六十年代初期,我跟我父亲,去山东上祖坟,小庄子里,什么松柏,什么墓碑,统统没了,就剩下两个土堆堆。我跟着父亲,挎个篮子上去,四边的田里,种的是茄子,北方的茄子,圆的。我看我父亲,篮子里拿出黄纸来烧,跪在那里磕头,嗑完头,还跪着,看见我父亲,非常熟练、非常自然、非常流畅地,伸手摘了个茄子,放到嘴里生生地吃。妹妹啊,那个时候,实在是饿啊。
那个时候,侬几岁?父亲几岁?
父亲四十多,我二十多。
宴间正上一钵鱼头汤,雲白柔腻的鱼汤里,风致楚楚地,卧着一枚好出身的丰腴鱼头,娇与憨各一半的样子。震坤兄灵光四射地拍案道,像八大,像八大。说得我,一脚还在茄子地边,一脚不当心落进鱼头汤里,真真深一脚,浅一脚。
鱼头汤
春彦呆看两眼八大兮兮的鱼头汤,妹妹啊,我吃过最小的鱼,哦哟哦哟,真是小得来侬想像不出,叫搛千,一筷子搛下去,好搛起来一千条,我一生也就吃过一次,好吃,出在徐志摩的故乡,硖石那个地方,现在估计也不会有了。
太后玉音,讲,不要讲太多了,也让别人讲讲。
别人们一开口,不约而同兴致勃勃起哄春彦的一句当红妹妹啊,糯得堪比尹桂芳。
春彦听了,翻翻白眼,从前上海人么,看见陌生女人,客气点,都是叫声妹妹的,哪里像现在,叫小姐叫美女叫阿姨,阿姨侬个头,一点规矩都没。比如侬在马路上问路,妹妹啊,巨鹿路哪能走?或者,弟弟啊,徐家汇还有几站路?老法上海人,都是这样温柔敦厚的,又像自家人,又不像自家人,亲而不昵,糯得分寸极好。
吴江闲话速写之谢春彦(局部) 顾村言 图
北方不是这样的,北方叫姐姐,硬派。有一年,北昆来上海演《晴雯》,在八仙桥大众剧场,有下午场,有夜场,票价不便宜。我买张下午场,再暗暗交带只面包在包里,进去连看两场,过足念头。晴雯么,大观园里,算为数不多的比较干净的人,有点愤青,有点贵族气,小姑娘人聪明,牢骚也满多。那趟,舞台设计是大名鼎鼎的张正宇,张氏三兄弟的老二。舞台漂亮,伊全部用的湘妃竹,竹榻,椅子,帘子,还有兰印花布,一般的兰印花布是蓝底白花,张先生用的是白底蓝花,舞台上清爽,漂亮,一尘不染,像煞晴雯那个人。要命的,是那个演宝玉的演员,我忘记是谁了,人很高,鼻子很挺,一点不像贾宝玉,倒是像个外国人,演孙悟空比演贾宝玉合适多了。这个外国人贾宝玉,长一码大一码,立在舞台上,追着晴雯,一句一句叫,姐姐,姐姐。我坐在下面,火气也大了。
春彦一边讲,一边立起身来学,梗着脖子,一句一声,姐姐,姐姐,直别别,向壁而去。举座笑得颠倒,惟太后不动声色。
震泽师俭堂
做人,做事,与其讲,要有修养,不如讲,要有规矩,老法规矩,赏心悦目。我老师黄幻吾先生,岭南画派的大家,花鸟画得精极精极,黄老师的日常生活,亦是精雅得不得了。我小时候跟黄老师学画,有时候在黄家吃饭,看黄老师精緻地吃东西,至今难忘。我们寻常人吃饭,吃一口,再吃一口,黄老师不是的,吃一口,饭面上凹下去一口,黄老师先要拿这个凹地,端整舒齐了,才慢慢吃下一口。那种饮食法度,做人规矩,少见的。小时候,我看见黄老师画案上有四块玉,白玉,每块,有我们今朝吃的菜糰子那么大,黄老师跟我讲,四块玉,是伊小时候,14岁的时候,画画小有名气了,伊姆妈买了送给他的。这个事情,我听了,也满感动的。物件里有了深情,就忘记不了了。
再讲只吃饭的规矩好吗?我岳母家里,是大家庭,人口眾多,49年以后么,家里也没有帮佣的了,我岳母亲自下厨,一个人,每天烧一大桌菜,端端正正,舒舒齐齐。妹妹,侬烧过饭就晓得了,一个人,格能一台子烧出来,自己根本没胃口吃了。我常常看见我岳母大人,烧好、摆好满满一台子菜,自己坐在桌边,拿把扇子慢慢扇,一口不吃。妹妹啊,多少不容易,为家人,这样坚持一辈子。这个就是做人的规矩,做事情的法度啊。
贺友直先生,一生清贫,随便哪能,就是不画商品画,一辈子只画小人书,他心里这个法度,煞煞清,无论我怎么劝,这个铜鈿,伊不要赚的。还讲,春彦侬老是叫我画水墨商品画,侬是害我。
贺友直画老上海
有一腔,王家卫想拍《亭子间嫂嫂》,周天籁的小说,王家卫跟张乐平先生家里沾点亲,张家的第四个儿子,阿四的太太,是王家卫的亲姐姐,伊拉是郎和舅。王家卫来请阿四,带伊去贺友直先生屋里。王家卫带了交关钞票去的,包嚓一记拉开来,里厢毛主席潮泛。王家卫想请贺友直先生画人物造型,伊要根据贺友直先生画的亭子间嫂嫂,来创作人物。贺友直先生看看伊,跟伊讲,侬拿了跑,我不要的。妹妹啊,贺友直先生,是真正想明白了的人。铜鈿一分没收,画是画了一幅的,我看见的时候,掛在贺先生自己房里。一个旗袍背影,别转来一眼眼,带点点顏色。我盯了看,贺先生在旁边讲,春彦侬不要动脑筋,这幅是王家卫的。
贺友直先生一生安贫,绝不画商品画,只画小人书,但是侬不要以为他没有野心,他有的,他的野心,是要做小人书里的王,他果然做到了,画连环画,没人画得过他。
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妹妹啊,读书人,要有这点境界。
谢春彦作画
那日宴阑,春彦立起身,诚恳道:谢谢你们,煞五以来,我在屋里关了三个月牢监,今朝放出来,你们请我吃这么好吃的饭饭。话讲完,诗兴画兴犹在,请老镇源的姜老板,来来来,侬拿碟虾子酱油给我,再叫刘国斌兄坐在对面,我画侬。饱蘸虾子酱油,三笔两笔,画了国斌兄一幅肖像,《松陵刘郎一食客》,画得蓬鬆,画得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