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询及其《九成宫醴泉铭》
○邓代昆
欧阳询,字信本,祖籍渤海千乘人,生于梁、陈易祚之际。父欧阳纥在陈朝以谋反罪见诛,其时,询方十二岁,由父好友中书令江总救护收养。江总乃一代文俊,也为政治显要。询天姿颖敏,聪慧绝人,与文艺有宿悟。既遭此忧患,倍加发愤志学。询博涉古今,贯通经史,精研书法。隋开皇九年(598年),陈灭,由陈入隋,任太常博士,以善书著称。与太祖李渊交游甚厚。入唐后,擢给事中,官至太子率更令、弘文馆学士,封勃海县令,故又称“欧阳率更”、“ 欧阳勃海”。 武德七年(624年),曾奉旨编著成《艺文类聚》一百卷,供唐诸王子阅读,是为古代著名类书。询所居弘文馆学士,考诸史料,实为专门教授书法的官职,虞世南也居其职,用时下话讲,则二人均属皇家职业书家耳。
(欧阳询像)
《旧唐书·本传》载,欧阳询书法“初学王羲之书,后更渐变其体,笔力遒劲,为一时之绝,人得其尺牍文字,咸以为楷模焉。”但也有人以为不然者,阮元在其《北碑南帖论》中便说:“若欧、褚则全从隶法而来,磨崖巨石,照耀区夏,询得蔡邕、索靖之传矣。”阮既断言欧书全从蔡邕、索靖出,于欧氏之学习他书之说,自然是不欲闻之的。阮氏或又在《南北书派论》中更直截说:“欧阳询书法,方正劲挺,实是北派。《唐书》称询始习王羲之书,后险劲过之,因自名其体;尝见索靖所书碑,宿三日乃去。夫《唐书》称初学羲之者,从帝所好,权词也;悦索靖碑者,体归北派,微词也。”阮氏此段说法,实亦嫌太武断了点,风气之渐,那里有如此简单。至若《唐书·欧本传》所言,为世代所援引,千百年间罕有持异议者,此种现象,非出偶然,是《唐书》所言,当有所据。史载欧氏之由陈入隋时间,欧氏实已三十二岁,整个少年时代及青年都在陈朝度过,受南人风气陶染,始习于右军书法有何不可,实乃情理中事耳。宋释适之《金壶记》所称“欧阳询因见《右军教献之指归图》一本,以三百缣购之而归。赏玩经月,喜而不寐焉。于是始临其书”的故事,也不可能完全为空穴之风,言之无由。又梁、陈之际,“比世皆高尚子敬,子敬、元常继以齐名。贵斯式略,海内非惟不复知有元常,于逸少亦然。”(陶弘景《与武帝论书启》)在如此风尚笼罩之下,士人争相效习,询之师法献之,也在必然之中。《宣和书谱》就有询书“险劲瘦硬,自成一家,议者以谓真行有献之法”的载录。今见欧阳询楷书结字的左右相背,中收外放,气紧势逸等手段,不无为献之法范,欧氏之取法献之,令人益增其信然。既如是,则欧氏之初习于右军,又何必为怪耶?揣度阮氏之持此议,其用意或与刘熙载《艺概》中:“论唐人书者,别欧、褚为北派,虞为南派。盖谓北派本隶,欲以此尊欧、褚”相同。
(王献之洛神赋)
欧阳询楷书书髓为北派,可为不争事实。而求其所自出,则窦臮《述书赋》载有“若乃出自三公,一家面首,欧阳在焉”语可循。三公者谁,北齐刘珉也,尝为北齐三公郎中,是窦氏言欧书出于刘珉也。《宣和书谱》称:“书法自王氏羲献父子以来,其道浸以衰陋,至齐尤甚。珉善草隶,远追羲之,颇得其法,落笔佳处,往往凌轹古人,至作草书益胜,乃复名世。……且珉独能撮起一时末习之学,以至于此,遂有齐一代名书之流,得不宜哉!”凌轹古人,高蹈时流,刘珉书艺的超凡不俗,大略可推。又李嗣真《书后品》状其书法为“比颠波赴壑,狂涧争流”,波翻浪覆,万壑争流,珉书的壮观佳妙,益可以想见。珉之书迹,真楷书未见载籍,但知有草书十二纸传世耳。此十二纸,中唐时犹存,到了宋初,则只存《乘晚帖》一纸,宋以后,就此一纸也零落烟消,永成绝响。《述书赋》或载:珉书“萧条北齐,浩瀚仲宝。劣克凡正,备法紧草。遐师右军,欻尔繇道。究千变而得一,乘薄俗而居老。如海岳高深,青分孤岛。”“海岳高深,青分孤岛”,与李嗣真的“比颠波赴壑,狂涧争流”,所状有同工之妙,但味去好象都是在比状草书。窦、李二氏皆唐代人,难道在二人著作之时,珉之隶楷书法便已经不可见耶?窦氏与欧阳询的生活时间相隔仅止百年,于欧氏书法之师承脉络,一定很清楚了然,说欧书出于刘珉,应当不为虚语。徐浩《古迹记》记窦臮“久游翰苑,皆好图书。辨伪知真,无出其右”,如此一位饱学之士及鉴赏大家,修品自高,言之所出,必有所据。况乃窦氏尝自认刘珉为其“外五代祖”,世岂有自诬其祖之理耶?
以上面所引两条阮元语,从而得知阮元持欧书“全从隶法而来,……得索靖之传”的说法,所据为《宣和书谱》所载故事一则:“询尝见索靖所书碑,初唾之而去,后复来观,乃悟其妙,于是卧于其下者三日。”欧氏驻马所观之碑为何名目?阮氏如何知道此碑就必是隶书?索靖,西晋敦煌人。西晋,正值草书发展极盛期,名家济济,索靖乃其中之杰出翘楚者。张怀瓘《书断》说他“善章草书,出于韦诞,峻险过之。”又形容其草书“有若山形中裂,水势悬流,雪岭孤松,冰河危石,其坚劲则古今不逮。”列其章草为神品,草书为妙品。真堪与草圣张芝颉颃抗衡,所谓“精熟至极,索不及张;妙有余姿,张不及索。”再者,据索靖传世书迹《出师颂》、《月仪帖》、《急就章》及《阁帖》所收书作观,也都率为章草,故知索靖之名世,所赖者章草书耳。似乎可以做出一个大胆假设,欧氏驻马所观之碑或即为章草碑也。又《宣和书谱》说欧氏在观索靖碑后,“尤是晚年笔力益刚劲,有执法面折庭争之风,或比之草里蛇惊,云间电发。至其笔书工巧,意态精密俊逸处,而人复比之孤峰崛起,四面削成。”“草里蛇惊,云间电发”,“ 孤峰崛起,四面削成”,此数语也好象是喻指的草书。欧氏亦善草书,有迹遗世。《书断》列其草书入妙品,章草入能品。索靖平生自矜其草有“银钩虿尾”之势,询楷书弯戈用此法,是得之于草,用之于楷,所谓善学妙悟者。阮元所说,当有偏误。
(索靖出师颂)
(索靖月仪帖)
张怀瓘《书断》称欧阳询“八体尽能,笔力劲险,篆体尤精。高丽爱其书,遣使请焉。神尧叹曰:‘不意询之书名,远播夷狄。彼观其迹,固谓其形魁梧耶?’飞白冠绝,峻于古人。有龙蛇战斗之象,云务轻浓之势。风旋电激,掀举若神。真、行之书,虽于大令亦别成一体,森森焉若武库矛戟,风神严于智永,润色寡于虞世南。其草书迭荡流通,视之二王,可为动色。然惊奇跳骏,不避危险,伤于清雅之致。自羊、薄以后,略无勍敌。唯永公特以训兵精练,议欲旗鼓相当。欧以猛锐长驱,永乃闭壁固守。……飞白、隶、行、草入妙,大小篆、章草入能。”欧书大小篆、飞白今不可见,而书于唐贞观五年(631年)的《房彦谦碑》,则知欧氏隶字奇妙,此碑非隶非楷,波挑峭挺,腾掷欹侧,鹤翔鸾飘,颇富章草意味,为典型北派书法风致。与“嵩高灵庙”有同工之妙,恰与米芾《宝晋英光集》所言“勃海光怪,字亦险绝,真到内史,行自为法,庄若对越,俊若跳掷”语暗合,乃益知欧书所自的渊深。以欧氏特殊命运,处欧氏特殊时代,书壇流派如织,豪俊如林,若无博采广取,交相孕育,汇涓涓为大泽,但拘局在一家一碑家中吮吸,是绝难化育出超迈时雄,凌越千秋的欧体楷书来的。
(欧阳询房彦谦碑)
楷书历魏晋南北朝而隋,经四百馀年历史的演进与蜕变,实已趋于大成熟,亟待分娩。故楷书于唐朝的成型与鼎盛,非完全由世人所美言之凭借唐的空前国威,繁荣经济,昌明政治之一朝力量,而实为前代数百年人共同努力的结果。远自西晋“八王之乱”而下,频繁的战乱,使社会长期陷入分裂混乱之状态中。致有划长江为界,形成长达一百六十九年的南北朝对峙局面。阮元《南北书派论》著言书法也自此分出南北。南朝历宋、齐、梁、陈数朝,其间士夫子弟、帝王贵胃,尽皆袭领二王遗绪,所谓江左风流,雅好书翰,举国风炽。大凡南人简牍婉丽,疏放妍妙,是其所长,而迨乎碑榜方严,法书深刻,却又实属杳闻矣。北朝历北魏、西魏、北齐、北周。南人禁碑,北人不禁,故高碑大碣,摩崖造像,遍布于僻壤穷乡。悠悠千年,其迹传至今日者何啻千百数种,楷书的奇风异韵尽显于其间。隋代国祚虽短,自公元581年,隋文帝杨坚篡周自立至隋亡,仅止三十八年时间,而于楷书的发展,则居于一个承先启后的重要历史期,早开唐楷风气之先。此间所遗揩书、名碑则有《龙藏寺碑》、《贺若谊碑》、《曹子建庙碑》、《美人董氏墓志》、《苏孝慈墓志铭》、《元公夫人姬氏墓志》、《苏孝慈墓志》、《启法寺碑》等。中间又以《龙藏寺碑》声名为最烜赫,尝被人指为唐初欧、虞、褚书法所自出。欧、虞、褚辈,原本来自隋朝,欧阳修《集古录》言:“隋之晚年,书家尤盛,吾家率更与虞世南,皆当时人”。清人郭尚先在《芳坚馆题跋》也说:“唐初人书,皆沿隋旧,专为清劲方整,若郭俨之《陆让碑》,殷令名之《裴君倩碑》皆然。率更、中令(褚遂良)独能以新意开辟门径,所以为大家”。欧阳询早时居陈32年,是为其艺术人生的追逐期,饕餮于南朝书林之盛筵中,中年由陈入隋居30年,为其艺术人生的成就期,思想于北朝书海之沧波间,“酿百花成一瓮,熔南北于一炉”,花消蜜出,百炼钢成,化为绕指柔矣。待入唐时,其书法之风格趋向早已完成,居唐之晚年只是一种净化与纯粹,完善与固定。欧阳询在隋所书碑石,今所知者,仅止《段文振碑》及《姚辩墓志》二种,“段碑”为分书,但见载录,于宋时已不复见矣。《姚辩墓志》,或称《隋故左屯卫大将军左光禄大夫姚恭公墓志铭》,楷书,乃欧氏书于隋大业间物,析其用笔结字,已与后来欧楷须眉完全。虽属凤毛仅存,实亦堪称力证。
(隋龙藏寺碑)
(欧阳询姚辩墓志)
张怀瓘所言,欧阳询八体尽能,而欧实以楷法为最工,世所尊为“欧体”者,专指其楷书也。世人评欧字,于其楷书誉之为多,于其草、行则时有微词。如张怀瓘《书断》便有:欧氏“草书迭荡流通,视之二王,可为动色。然惊奇跳骏,不避危险,伤于清雅之致”的评说。李嗣真《书后品》也有:“欧阳草书,难于竞爽,如旱蛟得水,毚兔走穴,笔势恨少”的说法。项穆《书法雅言》也认为“欧阳信本亦拟右军,易方为长,险劲瘦硬,崛起削成,若观行草,复太猛峭矣。”而梁巘《评书帖》,在盛赞“欧书凡险笔必力破馀地,而又通体严重,安顿照应,不偏不支,故其险也,劲而稳”后,接着便说“欧楷书精,而行多生硬。”以上所举,大致可见一斑。唐初欧、虞、褚、薛数家,世或以为欧楷为第一。元人虞集在跋欧书时便说“楷书之盛,肇自李唐。若欧虞褚薛,尤其著者也。余谓欧公当为四家之冠。”四家相较,实各有优劣,但细加品藻,似又觉欧、虞在前,褚、薛居后。刘熙载《艺概》说“欧、褚两家并出分隶,于‘遒’、‘逸’二字各得所近。若借古书评之:欧其如龙威虎震,褚其如鹤游鸿戏。”龙威虎震,鹤游鸿戏,以气势论,欧书高褚书远甚。又宋人陈槱《负暄野录》载言:俗论云,善书不择笔,盖有所本。褚河南问虞永兴曰:“吾书孰与欧阳询?”虞曰:“询不择纸笔,皆得如志,君岂得此!”看来在毛笔的驾驭上,欧也胜褚一筹。冯班《钝吟书要》称:“虞世南能整齐不倾倒,欧阳询四面停匀,八方平正,此是二家书法妙处。”欧、虞之书,美玉精金,隋珠和璧,均负连城之值,用之相角,则高下难分矣。清人吴德璇尝感于此,其于《初月楼论书随笔》言:“昔人评欧阳率更书如金刚怒目,大士挥拳;虞永兴能中更能,妙中更妙。二家之书,余实未敢定其优劣。”而明代杨士奇《东里全集》称:“询书骨气劲峭,法度严整,论者谓虞得晋风之飘逸,欧得晋之规矩。”一得飘逸,一得规矩,若以楷书论,欧似又略胜于虞。欧氏艺既冠绝,人亦斐声,朱长文《续书断》说他是“杰出当世,显名唐初,尺牍所传,人以为法。”一纸半墨,世人争以习之,奉为圭臬,可谓荣矣。典载:高丽人闻其名,爱其书,尝遣使往求。使高祖李渊也大为叹息曰:“不意询之书名,远播夷狄,彼观其迹,故谓其形魁梧耶?”
欧阳询不独为书法的创造者,也为书法的理论者。其写与善奴的《授书诀》“每秉笔必在圆正,气力纵横重轻,凝思静虑。当审字势,四面停均,八边俱备;长短合度,粗细折中;心眼准程,疏密被正。最不可忙,忙则失势;次不可缓,缓则骨痴;又不可瘦,瘦当枯形,复不可肥,肥即质浊。细详缓临,自然备体,此是最要妙处。”“气力纵横重轻,凝思静虑。当审字势”,此“诀”看是谈议笔法,实又关乎心法。明人王阳明有学书心得言:“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形于心……此心精明,字好术在其中。”此可借为欧“诀”注脚。询之《八法》:“澄神静虑,端己正容,秉笔思生,临池志逸,……”云云,立意大体与《授书诀》同。又《三十六法》为欧氏理论之最要者,其以排叠、避就、顶戴、穿挿、向背、偏侧……等三十六种方法,精要概括地说明楷书结字构局之全部规律;可视为为欧氏对自己楷书法式品格之完美总结。此《三十六法》影响至后世人如明李淳的《大字结构八十四法》,清季黄自元的《九十二法》。清人戈守智在其《汉溪书法通解》中用“却好” (却好:刚好,恰到好处也)二字贯串始终,对《三十六法》做出了最好注脚。则楷书之结字造局者无他,就是把点画间的多元关系诸如:虚实、轻重、欹正、向背、迎让、增损……等,处理得当,合情合理,恰到好处:“诸篇结构之法,不过求其却好。疏密却好,排叠是也;远近却好,避就是也;上势却好,顶戴、覆冒、覆盖是也;下势却好,贴零、垂曳、撑拄是也;对代者,分亦有情,向背朝揖,相让,各自成形之却好也;联络者,交而不犯。粘合、意连、应副、附丽,应接之却好也;实则串插,虚则管领,合则救应,离则成形,因乎其所本然者而却好也;互换其大体,增减其小节,移实以补虚,借彼以益此,易乎其所同然者却好也;抗者屈己以合,抱者虚中以待,谦之所以却好也;包者外张其势,满者内固其体,盈之所以却好也;编者紧密,偏者偏侧,捷者捷速,令用时便非弊病;笔有大小,体有大小,书有大小,安置处更饶区分。故明结构之法,方得字体却好也——至于神妙变化在己,究亦不出规矩外也。”宗白华先生尝站在美学的角度说:《三十六法》“有着很高的美学价值”。(《中国书法艺术的性质》)并于所著《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篇中全部引录,予以充分肯定。
欧阳询一生历世八十五个春秋,得岁月之假,故所遗书迹亦多。但千载而下,日吞月蚀,失之大半。论其碑版,现犹存世与见诸载录的有《姚辩墓志》(隋大业间)、《窦抗墓志》(622年)、《宗圣观记》(626年)、《兰亭记》(628年)、《房彦谦碑》(631年)《化度寺碑》(631年)、《九成宫醴泉铭》(632年)、《传授诀》、(632年)《心经》(635年)、《昭陵刻石文》(636年)、《虞恭公碑》(637年)、《阴符经》(637年)、《皇甫君碑》(唐贞观间)、《唐瑾碑》(唐贞观间)、《段文振碑》(唐贞观间)、《九歌残石》(无年月)、《昭陵六马赞》(无年月)、《荐福碑》(无年月)等。论其帖本,当应首指其《史事帖》,此帖乃汇集欧氏平时的杂书篇什而成,内容多採前人故事,故又或称《故事帖》。据米芾《书史》言,其当时在濮州李丞相家中尚见到过十余帖,宋以后逐渐散失。现尚有《仲尼梦奠帖》、《卜商读书帖》、《张翰恩鲈帖》三纸墨迹存世,分别藏于辽宁省博物馆及北京故宫博物院中。另外尚能看到的《史事帖》刻本有:《殷纣帖》、《汉文时帖》、《度尚帖》、《劳穆公帖》。或又有《楷书千字文》《行书千字文》《草书千字文》三种传世,楷书、草书者为刻本,行书者为墨本,也藏于辽宁省博物馆。欧氏散帖收刻于各丛帖中者甚夥,如:《淳化阁帖》中有《兰惹帖》、《静思帖》、《五月帖》、《足下帖》、《比年帖》、《脚气帖》;《汝帖》中有《车驾帖》、《秉笔帖》;《玉虹楼法帖》中有《庚亮帖》、《早度嘉帖》、《由余帖》,《懋勤殿法帖》中有《薄冷帖》、《投志帖》、《去留帖》、《益都帖》等。
(欧阳询张翰思蓴帖)
(欧阳询卜商帖)
(欧阳询梦奠帖)
以欧氏之精艺、欧氏之盛名,使世习欧者云涌,所谓“尺牍所传,人以为法。”米芾《书史》载,“唐末人学欧书尤多,四明僧无作学真字八九分,行字肥弱,用笔宽。又有七八家不逮此僧。”又载“宋初孙妃弟。 书学欧阳询,宋朝无人过之。”或传北宋时苏、黄、米、蔡四家,皆染指过欧书。唐、宋而下代有习者。欧书法度森严,又险劲遒刻,学习者往往因天资不逮,所出或成蹇促,或成怪厉。因于此,世或怪罪为欧书之过。米芾斥欧书为“如新瘥病人,颜色憔悴,举动辛勤。”北宋居简《北磵集》说:“贞观初,欧、虞、褚、薛以王佐之才弄翰,追配二王,谨严瘦劲,欧阳绝出,流落天壤间者何限,独《化度寺碑》、《醴泉铭》最为珍玩。习之者往往失其韵致,但贵端庄,如木偶死于活处,鲜不为吏牍之归。假刻误人,人亦罕识。”沦为吏牍之归,假刻误人,此过之在人,而不在欧书矣。
(清 袁耀绘九成宫长卷局部)
九成宫“则隋之仁寿宫也”。地在今陕西游县城西2.5公里处。隋开皇十三年(593年)始建仁寿宫,历时二年成。“崇台累榭,宛转相属”,制度壮丽,一时之盛,天下共称。而天公不私,隋朝转瞬覆灭,仁寿宫也随之废弃。贞观五年(公元631年),唐太宗以“爱一夫之力,借十家之产”的英明之举。袭采仁寿宫旧制,扩充修缮,置以禁苑、武库及宫寺。盖宫之宏丽也,“冠山抗殿,绝壑为池,跨水架楹,分岩耸阙,高阁周建,长廊四起,拣宇胶葛,台榭参差,仰视则迢递百寻,下临则峥嵘千仞……”故更名为九成宫,崇殿层宇,凤楼龙阁,九重深深帝王家也。宫成之次年,太宗皇帝李世民闲步于中宫,登阁俯览,微觉阁下土壤潮润,以手杖疏导之,有泉涌出,泉清澈如镜,甘甜如醴酒。以为“神物之来,实扶明圣”,乃“天子令德”所致。遂掘之为井,以应其兆,命为“醴泉”。又令魏徴撰文,欧阳询书丹,筑碑刻石,永志其胜,是为《九成宫醴泉铭》。盖铭文之末,魏徵忽生出“人玩其华,我取其实,还淳反本,代文以质,居高思坠,持滿戒溢”的谏诤之言,使宋人曾巩在《九成宫醴泉铭》跋尾中有:“九成宫乃隋之仁寿宫也,魏(徴)为此铭,亦欲太宗以隋为戒,可以见魏之志”之语,是曾氏或有暗示此碑为“谏碑”意乎?《九成宫铭》书法高超卓绝,千秋不朽,而有魏氏此数语,披肝沥胆,其文也可以赖之不朽矣。
(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全拓)
世以欧阳询《化度寺碑》、《九成宫醴泉铭》、《虞恭公碑》、《皇甫君碑》为唐楷之最。人又或以《九成宫醴泉铭》为四碑之冠,清人郭尚先:《芳坚馆题跋》评此碑时说:“《醴泉铭》高华浑朴,法方笔圆,此汉之分隶,魏晋之楷合竝醖酿而成者,伯施以外,谁可抗衡。”推许之情,溢乎字里行间。元人虞集题此碑时说:“楷书之盛,肇自李唐,若欧、虞、褚、薛尤其著者也。余谓欧公当为三家之冠,盖其同得右军运笔之妙谛。观此帖结构谨严,风神遒劲,于右军之神气骨力两不相悻,实世之珍。但学《兰亭》面而欲换凡骨者,曷其即此为金丹之供?”而明陈继儒《陈眉公全集》更说:“此帖如深山至人,瘦硬清寒,而神气充腴,能令王者屈膝,非他刻可方驾也。”可谓溢美之词,无以复加。故赵涵于其《石墨镌华》中更直呼此碑为“正书第一”,可无怪焉。
《九成宫》之用笔,每作点画,起藏收回,灭迹隐端,露方见圆,清刚浑凝。每作转折,折中寓转,轻重恰宜,于方劲风神中暗输圆融,杳无北碑锋芒角出感觉。每作横竖,粗细一律,而求变化于精微中,了不见板刻僵态,反是隆重魁梧,气宇庄严。每作钩、戈,钩处送笔,收束内敛,力不外发,钩短势峻,含蓄精紧。至若弯戈,大率皆平推而出,所谓“银钩虿尾”,遒劲波发。撇、捺之作,多见隶分笔意。举若其“风”字左撇,几如弯钩,古分、隶法也。或又易横、竖为点,易点为横、竖,变化亦奇,尤见古趣。明郭宗昌《金石史》言:“觀宋拓《醴泉》,首行‘宮’字左點作豎筆,正鋒一畫而微轉,便有韻度,是漢分法也。”此法一用“便有韻度”,是欧氏独有,也可睹见欧氏巧思。欧氏结字,形修体长,中收外放,左右相背,是其外部特征;气紧而势逸,以奇极为正,以险绝为平,是其精神核心。所谓“纤浓得中,刚劲不挠,有正人执法,面折廷诤之风。”(宋.朱长文《续书断》)欧氏楷书,八法备具,乃楷书的标淮正格,王世貞《弇州山人藁》以为:“《醴泉銘》遒勁之中不失婉潤,尤為合作。”又蒋衡亦言:“欧阳信本书直逼内史,《醴泉铭》尤为杰作。”是皆举《九成宫》为欧楷代表。明冯班:《钝吟书要》谓:“欧阳询四面停匀,八方平正,此是其书法妙处,古人所言也。”停勻方正,楷书妙造的千古秘法,欧楷得之。于楷之创作,欧氏尝自言:“澄神静虑,端己正容,秉笔思生,临池志逸。虚拳直腕,指齐掌空,意在笔前,文向思后。分间布白,勿令偏侧。墨淡则伤神彩,绝浓必滞锋毫。肥则为钝,瘦则露骨,勿使伤于软弱,不须怒降为奇。四面停匀,八边具备,短长合度,粗细折中。心眼准程,疏密欹正。筋骨精神,随其大小。不可头轻尾重,无令左短右长,斜正如人,上称下载,东映西带,气宇融和,精神洒落,省此微言,孰为不可也。(《八法》)”“四面停匀,八边具备,短长合度,粗细折中。”欧氏为书,将停勻方正用为根本。全碑构局结字平正和雅,始终如一,略无怒张寒蹇态度。翁方纲《复初斋文集》所言最切:“率更正书《九成宫》、《皇甫》、《虞恭》皆前半毅力,入后渐归轻敛,虽以《化度》淳古无上之品,亦后半敛于前半,此其自成笔格,终身如一者也。惟《醴泉铭》前半遒劲,后半宽和,与诸碑之前舒后敛者不同,岂以奉敕之书为表瑞而作,抑以字势稍大。故不归敛,而归于舒欤?要之合其结体,权其章法,是率更平生特出匠意之构,千门万户,规矩方圆之至者矣。斯所以范围诸家、程式百代也。善学欧书者终以师其淳古为第一义,而善学《醴泉》者,可不知此义耳。”又说:“欧书以圆浑之笔为性情,而以方整之笔为形貌,其淳古处乃直根柢篆隶,观斯铭者,必知此意然后为得耳。”概之确也。
(欧阳询皇甫君碑)
(欧阳询化度寺碑)
(欧阳询虔恭公碑)
(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
盖因欧楷为唐碑之冠,《九成宫》又为欧楷之冠,被世代奉为习楷法式。大吁为:“渤海宪章右军,抽锋一线,如猿腾鹘落而泯上下相承之迹。”(包世臣《艺舟双楫》)意指欧书乃前承南、北,后开百代,垂范万祀的千秋圣迹,可以长往而不朽矣。欧,魏二人借九成宫为载体,得文得艺,而九成宫如今安在哉!吾蜀东坡先生《凌虚台记》云“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而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东坡去询不过数百年,而其所伤叹者,九成宫在属焉。曹丕《典论》“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意亦深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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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有多方面建树的艺术家,邓代昆取得的成就当然不止于草书,他也长于艺术,精于学术。一部49万字的《广艺舟双楫注译》凝聚了他多年的心血。而他为友人黄奇逸先生《历史的荒原——古文化的哲学结构》一书所作的校订,则表现了他制学的谨严与学识的广博。他又长于诗词(古体今体新体皆擅),精于音律,工于瞩对,时有佳制。篆刻也是邓代昆的强项,所制印章布局天然,线条流美,刀法精湛,多有奇趣,蜀中书画家的用印,大多出自邓君之手。他不常作画,但乘兴濡毫作山水花鸟,也能尽得真妙,具有很浓的文人意味。
就笔者认识的艺术家中,邓代昆的文才是少见的,他博学机敏,雄辩、诙谐、尤善文辞,倚马可待。不论是写恣肆汪洋的论文,还是独抒性灵的散文,不论是用凝炼精致的古典语,还是明白晓畅的现代语,都能得心应手,各臻其妙.这种学养和功力,恰恰是当今一班书画家最欠缺的,这又正是邓代昆艺术上的支撑点和得力点,广厦之下必然是牢固而坚实的基础。
——摘自田旭中
《创造不朽的生命形式—兼论邓代昆的小草体制及其文化息义》
邓代昆,四川省新文人画院首席顾问。
四川省成都市人。历仼成都市博物馆研究部主仼、学术委员会主仼,现为成都博物院书画艺术院院长,成都市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员,成都市“非遗”专家,国家一级美术师,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四川省对外交流文化礼品创作特别指定书画家。中国国家画院沈鹏导师工作室第二届书法精英班、学术理论班结业。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囯文物学会会员,中国博物馆学会会员,中国书法研究院艺委会员,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客座教授,四川省书协篆刻委员会副主任、理论委员会委员,四川省草书学会常务副会长,四川省书学学会副会长,四川省美协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成都市书法家协会主席团顾问,四川省政协书画研究院书法专委,成都市政协画院艺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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