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恭达
言恭达,国家一级美术师,清华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兼职教授,东南大学中国书法研究院院长,北京语言大学艺术学院名誉院长,中国文字博物馆、中国青铜器博物院顾问,第五、六届中国书协副主席,中国国家画院院务委员,中国国际书画艺术研究会会长,(全国)教育书画协会副主席兼高等书法教育分会会长。
改革开放的今天,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也是最值得历史记载的时代。汉字是中华文化的基因。作为汉字艺术的书法与文学诗歌作品一样,同样肩负着记录历史、陈述历史、反映时代、感悟生活的本体功能与使命。书法在历史长河代代相传的演进中无不依托历史的文脉与社会生活的变迁,开启中华民族特有的生活方式,彰显传统礼乐生活里诗意的生命情调。“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历代留下的书法经典,都是表达当时社会生活的风貌与历史文化深层的意蕴。
当我们回顾历史上传世经典的艺术作品时会发现,这些作品大都具有这样的特征:内容上,书写记录了那个时代深刻的社会生活或特定的人文事件;艺术上,是在传承历史传统的基础上又注入了那个时代新的元素,包括笔墨技法元素与时代精神元素,完成了一个时代艺术承继与创造的辉煌。
释文:
今生无意恋繁华,赢得真传始到家。
满眼落红春已老,扃门一任剪奇葩。
艺术作品的时代文化创造无非有两个方面,即内容与形式的创变,“文”与“质”的互动。王羲之的《兰亭叙》是一篇记录当时盛大雅集活动的美文,颜真卿的《祭侄稿》则是悼念亡侄、催人泪下的祭文,而黄庭坚的《诸上座帖》记录了宋代佛学和书法的时代关联。从怀素的《自叙帖》直至林散之的《论书帖》等都是与当时的社会文化紧紧结合在一起的,也是书家亲身经历,抒发内心感受的自作诗文。历代文人书家将传统文脉与时代情愫有机融合,赋予一个时代艺术新的生命,这是中华民族十分宝贵的文化遗产。
应该说,古今中外,任何艺术都是时代的产物。就书画艺术来说,传世的经典作品可以说都是“为人生而艺术”。这种优秀的文化遗产都显现出对当下社会的思考与人类精神的弘扬,也就是说,艺术的“人文性”,它的“人本主义”将永远超越艺术本体的技法层面作为人类历史的文化记忆积累下来。
言恭达 大篆自作诗《追忆前游之一》
释文:
雪卷千堆送客仙,九皋凤落散云烟。
何须墨舞载时雨,好得诗文去补天。
我常说,我们这一代书画家很幸运,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今天,我们生逢奥运与世博两次人类社会最重大的盛会在我们这个东方古国举办,怎能不让人自豪与感奋?因此,自2008年起我就萌发了要通过书法来记录当代历史,体验辉煌,努力创作精品,以留下时代的印记。要更理想地完成这一“宏大计划”,我决定将书法定格在最能表达书家情感的大草书体,其形式是长卷。今天《书法报》讨论“鸿篇巨制”这个课题,是很有意义的。当下书画艺术的传播已进入了“展览时代”。书法已从个人书斋转换为大社会的人文空间展示与交流,进入互联网全媒体多形式的传播与推广。传统书法作者与观赏者从单一平面互动逐步转捩为社会性大众观赏与点评。视觉空间的多维,交流形态的多面,传播手段的多彩,驱使“展厅效应”呼唤“鸿篇巨制”的出现。这同样赢得书家从“感性的兴趣”进入到“理性地追求”,凸现突破一般传统陈式、出新求变的时代创作心理。
自2008年为奥运创作《我的中国心》大草长卷以来,整整十年,我已创作草(大草)、篆(金文)、隶不同内容长卷巨幅16件,其中大草长卷居多。要说这些“鸿篇巨制”创作的初心,我基于以下三个方面的思考:一是书法内容的定位。内容必定是时代特定的叙事经典表达或诗性传递。文字内容是任何一件书法作品的“核”,有核才有生命,才有魅力,才有根。内容是你这一“巨制”宣泄人文精神的基石。鉴此,这就决定了“巨制”形式中这一“鸿篇”文本内涵品质的高端性与人文性,这就要求我必须选择十分优质的与时代脉动同步的文本内容。无论是2008年创作的《我的中国心——何振梁在莫斯科申办第29届奥运会的陈述演讲》大草长卷(规格70cm×1700cm,中国奥运博物馆收藏)、2010年创作的《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胡锦涛主席在欢迎出席世博开幕式贵宾宴会上的祝酒词》大草长卷(规格70cm×2500cm,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还是2011年创作的《世纪脊梁——推动百年中国历史进程人物诗抄》大草长卷(规格97cm×4800cm,APEC美国夏威夷大学文化论坛展出)、2012年创作的第30届伦敦奥运《体育颂——创意城市·2012伦敦美术大展》大草长卷(规格70cm×1700cm,伦敦巴比肯艺术中心展出)、2013年创作的《时代抒怀——言恭达自作诗十首》大草长卷(规格70cm×1600cm,全国性展览展出)、2014年为青奥会创作的《习近平主席给南京青奥会志愿者一封信》大草长卷(规格70cm×2200cm,南京国际青年文化中心收藏)、2015年创作的《将军吟——新中国元帅诗抄》大草长卷(规格97cm×2500cm,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收藏),一直到2017年创作的《军魂颂——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大草长卷(规格97cm×3200cm,人民美术出版社纪念建军90周年出版文献展,在中国美术大楼展出);无论是2014年创作的隶书长卷《江海南通赋》(规格97cm×1800cm,南通博物苑收藏)、2015年创作的隶书长卷《栖霞山赋》(规格180cm×2800cm,南京栖霞寺刻碑建亭)、2015年创作的隶书巨幅《自作诗六首》(规格400cm×600cm,第十一届中国艺术节在西安展出)、2017年创作的隶书长卷《东湖赋》(规格180cm×1300cm,陕西凤翔镌刻东湖碑林),一直到2019年创作的隶书长卷《中国大运河赋》(规格90cm×2600cm,由全国政协组织的“中国艺术家笔下的运河”150米画卷前书题);无论是2017年创作的金文长卷《诗经·大雅·绵》(规格200cm×700cm,中国宝鸡青铜器博物院收藏)、《诗经·秦风·蒹葭》(规格122cm×520cm),还是《自作诗六首》(规格300cm×600cm,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在上海展出),以上这些长卷作品的内容,均是我们生活中具有重大影响力事件的诗性表达,是社会文化的深层思考。可以想象,“奥运”“世博”“青奥”等的举办,昭示着当下中华民族日益强大和中国在世界外交史上的巨大影响力,以中华文化最典型的艺术形式——书法去表达这种中华文化自信。
此外,我们这个时代也提倡和鼓励书法艺术家不再沉湎于闭门造车,而是融入社会,拥抱时代,感知民生,感悟生活,让书家个人的生活体验提升为一个时代的艺术审美体验,从而实现真善美相统一的时代审美理想。这是今天书法家艺术创作的必由之路,也是一个有良知有责任感的书家的社会担当。
二是书法形制的定位。书法艺术的形制自古以来有多种,历史上留下了各类书法款式的文化遗产,其中包括经典书法长卷,尤其是草书长卷,张旭、怀素、黄庭坚、祝允明、王铎……让后世仰之弥高。要尽情书写今朝豪情,我选择了书法长卷形式。长卷挥洒文字容量大,且可长可短,尽情挥洒,尽意造势,不受篇幅限制;长卷书写艺术处理变化大,跌宕起伏、首尾呼应,视觉空间虚实变化布局特殊。尤其是大草书更能使观者获得符合时代特质的审美体验,纵横捭阖,大开大合,一气呵成。
三是书法创作理念的定位。“守正通变、融古为我”是我半个世纪以来尤其是三十年来书艺创作的坚定理念。千年的中华书法艺术发展到今天,随着一个时代文化背景的转捩而必然随之变化,这是历史的必然。我们常说,书法艺术的发展必须遵循艺术创作的基本规律,不能离开传统的基因,但今天的回归传统不是复制传统,而是必须融入现代文化的诸多元素与时代精神,只有这样,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从我创作奥运长卷开始,就深深地意识到:从文字内容上这不仅仅是一份份重要的历史文献,同时也是书法内容与形式,时代文化创造的有效尝试。可以说,长卷承载着当下时空的诸多元素,如在人文空间上,它是全球文化背景与人类重大历史事件的记载;在艺术手法处理上它是白话文现代叙事方式,与传统书写唐诗宋词、古典文赋有很大不同,需要诗性的转换和音韵的丰富,这才能使长卷艺术具有独特的时代精神与文化价值。因此,长卷创作不管是草书,还是篆隶作品,都须观照与研究今天这个时代的审美趋向、审美体验,从技法到风格都要追求“个性化”表达中的内质和民族脉象——中国气派、中国精神的时代传递,而不是单一、肤浅的形式解构与视觉图式。我的《抱云堂艺思录》开篇有这样一段话——“我恋古,但不守旧,我天天与古人对话,但又时时吸收时代的新鲜空气。清逸、蕴藉、浑朴、平和、简静是我五十年来砚边探索的艺术风格”。学书应从篆入,溯流而上。傅山云:“不知篆籀从来,而讲字学书法,皆寐也。”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我就进行“以篆入草”与“以草入篆”的探索,即以篆法入草书、以草意入篆书的实践。此一“变法”,意在衔接并开拓清代金石学理念,实现当代碑帖相融审美理想的完善。这实践用纯羊毫(定制)、生宣,以裹锋绞转、逆势涩进的笔法完成两大创变。下面,试以2017年所作《军魂颂》大草长卷(32米)为例,简要作一说明:
《军魂颂》大草长卷
释文: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
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毛泽东《沁园春·雪》)
茫茫大陆起风云,举国昏沉岂足云。
最是伤心秋又到,虫声唧唧不堪闻。
(周恩来《次皞如夫子伤时事原韵》)
名将以身殉国家,
愿拼热血卫吾华。
太行浩气传千古,
留得清漳吐血花。
(朱德《悼左权同志》)
北伐时期士兵会,
秘密活动两三年。
平江起义扬眉日,
工农革命旗帜鲜。
(彭德怀《平江起义口占》)
繁茂三湾竹树,苍茫五哨云烟。
井冈搏斗忆当年,唤起人间巨变。
红日光弥宇宙,战旗涌作重洋。
工农亿万志昂扬,誓把敌顽埋葬。
(林彪《西江月·重上井冈山》)
微服孤行出益州,今春病起强登楼。
海潮东去连天涌,江水西来带血流。
壮士未埋荒草骨,书生犹剩少年头。
手执青锋卫共和,独战饥寒又一秋。
(刘伯承《出益州》)
吕梁苍苍,汾水洋洋,
烈士英灵,山高水长。
(贺龙《为晋绥烈士塔题词》)
断头今日意如何?
创业艰难百战多。
此去泉台招旧部,
旌旗十万斩阎罗。
南国烽烟正十年,
此头须向国门悬。
后死诸君多努力,
捷报飞来当纸钱。
投身革命即为家,
血雨腥风应有涯。
取义成仁今日事,
人间遍种自由花。
(陈毅《梅岭三章》)
我尽力争取不死,
继续为革命奋斗。
如果死已经来临,
我也绝不畏惧,
决不发愁。
我给你们留下的,
只是党的事业,
别的什么都没有。
我之遗嘱是一句话,
永远跟着共产党走。
(罗荣桓《告子女》)
巍巍太行起狼烟,
黎涉路隘隐弓弦。
龙腾虎跃杀声震,
狼奔豕突敌胆寒。
扑天火龙吞残虏,
动地军歌唱凯旋。
弹指一去四十载,
喜看春意在人间。
(徐向前《忆响堂铺之战兼贺》)
集师上寨运良筹,
敢举烽烟解国忧。
潇潇夜雨洗兵马,
殷殷热血固金瓯。
东渡黄河第一战,
威扫敌倭青史流;
常抚皓首忆旧事,
夜眺燕北几春秋!
(聂荣臻《忆平型关大捷》)
八十毋劳论废兴,
长征接力有来人。
导师创业垂千古,
侪辈跟随愧望尘。
亿万愚公齐破立,
五洲权霸共沉沦。
老夫喜作黄昏颂,
满目青山夕照明。
(叶剑英《八十抒怀》)
岁次丁酉之夏,言恭达书于抱云堂。
一是作品气格上以篆籀笔法入草,绕过明清,追求宋和宋以前经典的大草风貌,实践清代碑学背后含蕴的博大辉煌的金石气与传统帖学透析的儒雅古逸书卷气的融合。努力做到中锋绞转,气格沉雄,纵横奇逸、宏阔苍遒。
二是从长卷形式上,随着尺幅的增大,尤其是驾驭长线的难度增大,包括开合、收放、聚散、方圆等矛盾的处理必须到位与到味。研究新时代特质,我追求大开大合的形式解构,借诗歌之意境,跌宕起伏,意趣横溢。既豪迈大气,又古雅清逸,力求开合有度,虚实相生。体欲方而用欲圆,应势而生,随象而形,结字之造险,布陈之虚实,通变中达到和谐统一。尤其是好多字法笔断意连、笔断势连,营造形制布白的二度空间进入三维视野的过渡。
《军魂颂》大草长卷(局部)
三是墨法上的精心处理。“书法唯风韵难及”,书法的笔墨性,用墨亦是一大关键。林散老、曼翁师都是当代善于用墨的大师,其用笔与造线审美含金量都戛戛独造,具有特殊的美学意义,表现为线性嬗变的丰富性,形式构成的随机性,其中有一个共同点,均擅用渴墨,注重造白,独辟虚静境界。我在创作此长卷时,大量巧用渴墨、燥锋、宿墨,其墨调、墨态做到了浓淡相宜、润渴互补。
《军魂颂》大草长卷(局部)
四是通势布白的全方位把握,以保证整幅作品气息不但畅通,而且求得空灵虚静。此是遵循老庄哲学的“虚、静、明”“致虚极、守静笃”,力求达到整体气格境界的通明融和。
供稿:2020《书法报》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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