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出新获唐王鲁复墓志拓片征题,志盖楷书“大唐故王府君墓志铭”九字,首题“大唐故亳州城父县令王府君墓志”,二十八行,满行二十七字,小楷书意在欧柳之间,结字稍散漫,但因此没有拘滞的毛病,论书法属中上之品。大中二年(八四八)五月二十三日卒,同年十月初五日葬,标题下有小字说:“未终前一年自号知道先生,撰遗志文。”故知墓志的主体部分乃是墓主人生前自撰。
细读志文,鲁复字梦周,自称王子晋四十六代孙,追攀东晋王导为远祖,又说“自右将军羲之十八叶后,详家谍”,这些都属于谀墓文章之题中应有,不必较真。有意思的是,墓志谓平生“著诗二千七百首,文二百三十篇”,这是很以诗文自负的意思,甚至还信心满满地说“后必有叹韩非者”。但现实总是那么骨感,虽然《全唐诗》中尚能检得王鲁复的诗歌,却只有寥寥四首,另外日本《千载佳句》中录存的断句两条,仅此而已;至于文章,除这篇自作墓志铭外,还有一件《唐故吉州司法参军黄府君墓志铭》,也是出土所得。
《全唐诗》中王鲁复的小传十分简略,仅言“王鲁复字梦周,连江人,从事邕府”而已,墓志颇能补记载之缺。陈尚君先生有一篇“诗人王鲁复的进取与寂寞”刊布于《古典文学知识》,对此论述甚详。陈先生说:“今人好谈文学史,文学史所谈的都是大家。而历史之真实场景,则有无数之大小作者,共同在挣扎奋进。他们的成就有大有小,他的命运有幸有不幸,他们的作品有存有不存,但不能否认的是每一个人都以他的方式,写下一生的轨迹。王鲁复在唐诗史上,大约连三流作者还达不到,但他的自作墓志,则让我们看到他的不幸与奋斗,他的进取与奔竞,他的交往和落寞,他的无奈与痛苦。今人谈晚唐诗之得失,其实晚唐诗就是像王鲁复这样无数的基层诗人在衰世动荡中写出,我们是不是可以寄以更多一些的同情和理解呢。”知人论世,此最称高见,不劳喋喋矣。
陈先生关注诗歌,我则留心宗教。王鲁复显然是庄生的信徒,表字“梦周”,乃是梦庄周的意思,所以自撰墓铭第一首云:“百年孤梦,梦内若醉。尽化北邙,何贱何贵。”所撰《黄府君墓志》銘文首句也说:“生死齐梦,有始有终。”
王鲁复一生坎坷,迭遭不幸,乃有“吾无违天,天姑耗我”之感叹。他之所以提前一年自撰墓志,似乎也缘于梦境。墓志说:“切闻男子衰俗不震爵位,地下必以直用,两梦阴间召我将任。”
梦中冥召的情节在传奇志怪小说中甚多,《聊斋志异》中有一篇考城隍,说邑廪生宋焘病中恍惚,梦见吏人持牒让他参加阴间的公务员考试,科考合格,将发表为某地城隍,宋以老母需要奉养为由请求推延,获得允准,于是九年以后,老母寿终,待营葬既毕,宋焘“浣濯入室而没”,赴任去也。现实世界中这样的事情当然不常见,如墓志这样由当事人自己写出,仔细想来,不免有一丝的惊悚。
王鲁复之前,陶弘景也有类似的经历。据《周氏冥通记》,天监十四年(五一五)陶弘景忽然梦见自己将被召上宾,说目前“宫府已整,唯作印未成”,稍晚些就要到任;陶弘景颇感郁闷,所幸经过弟子等虔诚祈请,终于豁免。我对陶弘景这场梦一直不太相信,怀疑是陶弘景出于某种目的杜撰,现在有王鲁复墓志为佐证,则对待陶弘景的梦境,也值得作心理学、宗教学层面的分析,而非简单否定。
至于需要题跋的王鲁复墓志,则集宋贤句作了一首古风为应付:昔闻王子晋(欧阳修),跨鹤飞上天(李石)。道人仙之裔(崔次周),不与世俗传(苏辙)。唐有穷诗人(方回),快吟三千篇(刘克庄)。先生放旷士(吴龙翰),恍若梦游仙(文同)。自作挽歌辞(李处权),无憾归重泉(司马光)。惟有知道者(陈普),无求恒泰然(黎廷瑞)。
图文原载《书法》杂志2020年第3期